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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大功率的机器在时光中钻孔……
文章来源:综合整理 作者:张德明 发布时间:2008-11-08 11:13:47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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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南方城市的崛起似乎可以看作中国文明发展史上的奇迹,不到30年,它就完成了从乡村小镇到经济开发区到工业生产重地与现代化都市的巨大变迁。如今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厂房和车间摩肩接踵,操着各色方言的人群川流不息,繁华的商业街纵横交错。与此同时,大工业时代缺少不了的汗水和血泪,每天都在为这个南方都市撰写着动人的剧情与故事。这个南方城市的名字叫——东莞。生活在其间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最及时最准确地触摸到中国经济脉搏的跳动;同时也是不幸的,在经济飞速向前的背后,无数的个体被默默的遏制和绞杀,渴求腾飞的集体主义需求往往会以淹没性格鲜明而突出的个人为代价。工业生产只需要技术师,不需要思想者,机器的运转并不会因个人的心灵疼痛而停顿下来。你说它冷漠也好,你说它无情也罢,机器就是机器,机器不需要懂得人文学和心理学,只需要懂得生产与创造,流水线只关注产量、效率和价值,并不关心你的愁与苦、乐与悲、生与亡。

  在这样的背景下,郑小琼的出现是有重要意义的。面对以蔑视个体存在为基本运行逻辑的工业大生产,一个具有独立思想品格和敢于发出异议的诗人注定疑是充满苦痛并且富有牺牲性的,一方面,她劳作在工业流水线上,倚重着机器文明,主要凭靠计算工件的数量来换取自己微薄的生活,而她从内心的需求出发,又不得不对流水线产生怀疑,发出质问,她越工作就越苦痛,越苦痛就越发问,这因此构成了一个富有悲剧性的生命轮回。另一方面,在大功率的机器交相轰鸣、其音如雷时,一个个体发出的声音究竟有多大,能否被听见,都是十分可疑的,何况忙乱且麻木的人们对你的声音也并无多大兴致。有如殉道者一样,诗人郑小琼俨然是工业时代的一个醒目的问号,是流水线奏鸣曲中巨大的休止符。她的出现,将我们的视线强行带入机械化生产血腥的背面和劳动者挣扎的内心。在生命的行进中,诗人明确地意识到自己:



  在身体安置
  一台大功率的机器, 它在时光中钻孔
  蛀蚀着她的青春与激情,啊,它制造了
  她虚假的肥胖的生活,这些来自
  沉陷的悲伤或悒郁,让她浸满了
  虚构的痛苦


  不能否认,效益至上的工业主义和节奏繁密的大机器生产给现代社会迅速创生了极为可观的物质财富,也给劳动者经济状况的改善提供了相当有利的条件。散布在东莞各厂房和车间的成千上万的打工者,无不在这曲现代化建设的雄浑交响中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经济回报。但是,一个特殊的灵魂永远不愿生活在懵懂和自欺之中,总是希望从囚笼似的生活场域中逃离出来。在喧嚣的嘈杂的机器轰鸣里,为了拒绝被现代工业的巨浪狂涛所淹没和遮蔽,郑小琼时刻尝试从中抽身而出,独自反刍生存的意义,诗意空间因此被穿越工业大生产而返归内心抓取自我的自觉意识纷纷照亮。

  从四川南充来到广东东莞打工的诗人郑小琼,对自己的社会身份认定有着异常清醒的认识,她以诗歌来完成了对打工者的生存素描。在这些生存素描中,几乎没有昂扬的气势和乐观的基调,常常充溢着阴郁的情感色调和悲愤的心灵诉泣:


  她把自己安置
  在流水线的某个工位,用工号替代
  姓名与性别,在一台机床刨磨切削
  内心充满了爱与埋怨,有人却想
  从这些小脾气里寻找时代的深度
  她却躲在瘦小的身体里,用尽一切
  来热爱自己,这些山川,河流与时代
  这些战争,资本,风物,对于她
  还不如一场爱情,她要习惯
  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卡钟与疲倦
  在运转的机器裁剪出单瘦的生活
  用汉语记录她臃肿的内心与愤怒
  更多时候,她站在某个五金厂的窗口
  背对着辽阔的祖国,昏暗而浑浊的路灯
  用一台机器收藏了她内心的孤独

  当打工者被机器生产所收编,他不得不在流水线上接受生命被安置和切分的残酷命运,从此没有了姓名,没有了性别,甚至没有了年龄,只有缺乏情味的“工号”、“十二小时的工作”、“卡钟与疲倦”以及“单瘦的生活”。对生存境遇的卑微性觉识,促使郑小琼不得不站在一个起点很低的底层视角,对这个巨大喧响的工业时代进行冷静的审度和深度的反思。通过审度与反思,她一方面痛感到机器大生产的残酷性与非人性,另一方面,在自我心灵的细微烛照中,她也鲜明地体验到个体存在的孤独性。

  由于中国现代化的发展较之西方发达国家来说显得迟缓和落后,欧美社会里司空见惯的消费与清闲景观并没有在当下中国大面积出现,也就是说,在中国版图上,后工业时代仍旧没有到来。这个意义上,南方城市东莞的工业建设状况,恰好生动而真实地体现了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与文明节奏。在紧张的、匆忙的、沉滞的步履之中,打工者的生命与青春在这里默默消耗,机器大生产中的冷酷与缺乏人性一再地现出原形。“这些图纸,线条,器具,它们会对我说/在生活中我们相遇也将相爱,无法捉摸的/过去,理想,未来,它们与爱情,我在/某个机台上打磨生活,涌动如潮汐的/未来,我收集着的爱,恨,青春,忧伤/正被流水线编排,装配”(《安慰》)在这里,流水线“编排”和“装配”了青年打工者的“爱”、“恨”、“青春”与“忧伤”,一切仿佛都由不得每一个生命个体。这样一来,最具私密化性能的“爱情”,也被工业化的话语系统所编织:“我无法说清楚的爱,它确切的形状/大小,图案,它起伏如同山陵,河流,旷野/此刻它是螺丝钉,扳手,十字刀,炉火/三千多度的火烘烤着生活的绿意,激情/背后是巨大的机器,游荡着的失业者/公园里的流莺,图纸间的弯曲线,角度”(《爱》)。不难发现,伴随着现代机器飞速运转,许多的青春在悄然流逝,穿着工业时代“红舞鞋”的人们,最终将无能形成自我的主体与个性。

  工业区和生产车间高分贝的机器轰响,会将弱者的声音全面剥夺,致使他们逐渐失却自我,同时也会逼迫强者向心灵深度返归,以便寻找和捍卫自我的主体性。正是在向内心处无数次的深度返归中,郑小琼发现了栖居在那里、无法避视的心灵状况——“孤独”。孤独也许是现代社会一种最具精神特质的心理症候,克尔凯廓尔曾将现代社会中具有主体性的人称为“孤独的个体”,波德莱尔幼小的时候就倍感孤独,他在《赤裸裸呈上我的心》中曾写道:“从童年时代起就有孤独感。”在郑小琼的诗歌中,“孤独”“孤单”等字眼随处可见。“我无法忍受在人群中巨大的孤单/在破坏的心灵的废墟上,时间的斑纹/高贵而美丽,它重新落下清明雨滴”(《清明诗篇》“我的往昔已沉入蔚蓝的天空,剩下回忆似星辰/若隐若现,安慰着我孤独而温暖的心”(《安慰》),“渺小而孤独的生活,将被一台/运转的机器收藏”(《生活》),“更多时候,她站在某个五金厂的窗口/背对着辽阔的祖国,昏暗而浑浊的路灯/用一台机器收藏了她内心的孤独”(《剧》),“我相信爱情与孤独,相信有一个人/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与我相爱/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光阴》),在对“孤独”的心灵境遇进行反复提炼和不断咀嚼中,诗人凭借一种强烈的痛感而真切捕捉到自我的存在,在离群索居的生命持守中拱卫着个体的独特精神价值。

  一台大功率的机器在时光中钻孔,那震耳的声响催迫着每个先知先觉者,进而也加速着思想者的思考步伐。在对“冷漠泛滥的工业时代”进行深度审视与绝地反击中,郑小琼不仅敏锐揭穿了机器生产的非人性,也清醒意识到个体存在的孤独性命运,她以诗歌来反映时代的发现与个体的挣扎,建构起一种异常独特而富有魅力的新诗美学,我将这种新诗美学命名为“凝重美”。在郑小琼诗歌艺术空间里,其凝重美主要体现为生命的撕裂感与意象的驳杂化。在工业生产的流水线上,随着产品的层出不穷,打工者的美好青春、爱情和理想被次第剥落,流水线的通畅和整齐与个体的被不断损毁和层层折断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生动地展示了现代化建设中富有戏剧性而令人极度心痛的一幕图景。为了表现繁复的社会景观和错综的心灵情状,郑小琼的诗歌往往以驳杂的意象组构来呈现诗意,这里既有具体物象,也有抽象物象,既有客观事物,又有心灵事物,各种物象串接拼合起来,使诗歌的意义和情绪显得层层叠叠,复杂多重。郑小琼诗歌的凝重美,与工业时代个体生命被摧折又抗争的严峻现实是具有一致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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