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的缪斯
　　　　　　　　　　——评朱金晨先生诗集《无关风月》

　　　　　　　　　　　　　　　　　李天靖

　　朱金晨先生在海文坛是为数不多的左手为文、右手写诗的名家之一。
　　最近上海文艺出版了他一本名叫《无关风月》的诗集。诗道莫嫌远，对他而言此书的意义抑或回顾走过四十余年的诗歌之路，并再给力——给自己；对读者、诗友们而言，看到他作为一个著名诗人心灵的行旅。
　　朱金晨谈到他诗歌创作如斯说：“提倡以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为主，有强烈的现代意识，更多的强调现实的再现和美学的叙述功能，在空间和时间的处理上强调诗的感觉，不仅用具象的形式表现诗人所视，而且要用抽象的形式表现诗人所思。”
　　这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诗集，一首首读来，莫不是一种如斯的诗美享受。《感觉》一诗脍炙人口。此诗虽含蓄，却泄密于“信笺的一半∕撕碎了也成了风信子”。风信子系一种或白或蓝的花，它代表了喜悦、爱意、幸福、浓情。在与恋人感情诀别之时，诗人不忘祝福，因“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花信风者，风应花期，其来有信也。”（《吕氏春秋》）；还泛爱众人：“风是我的信使∕到处去问候”。诗人如春风般的美德，令人敬重。一半的美好是对旁人的祝福，一半的痛苦唯独自品尝——

　　　　开了花的风信子
　　　　是我撕碎了信笺

　　此诗风情万种、语言摇曳生姿，抑或诗人的浪敏感与漫气质，会比常人更易于表达一刹那的感受而落笔成诗，其实跟“风月”真的是无关；一些诗中的“吉光片羽”，在时光流逝中业已淡出；但那颗灼灼的诗心，却依然在搏动。
　　《一张留影》是写得甚为感人。“一张留影”留下了海的“一片迷惘的深蓝”，使诗人难掩揪心的渴念“你将大海藏在身后∕给我留下，留下大海一样的深思”。如小说般设置了悬念，令人揣测“你”是谁；“你”为何将“大海”藏在“身后”；“大海”又喻指什么……随情节的展开——“绚丽的浪花都让你盘成发髻”，思念中她无比美丽,思念愈发炽烈；“两道眼波流淌着∕像似要对我说∕又不告诉我∕双桅船驶向哪里”,几乎绝望的揣度，“我会变成漫长的海岸”。“诗的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罗姆说，“比喻是对字面意义的一种偏离，在字典上常被等同于‘隐喻性的语言’，但隐喻实际上是一种高度特指的语言。” 《日光浴》写触景生情，“本来也该是一座海∕过往的日子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它们是彩色的云朵、漂亮的帆船——感性、浪漫、潇洒、自信；如“将一切都看得太深了∕太深了又不能如海了”，蕴含哲理。《绵绵的风》委婉动人，将无从握住的风，喻为无处不在的线条，或为湖波，或为柳条；又由风而雨，被风雨打落的喇叭花喻为流动的伞，撑开自己的一片晴朗，在由春入夏的惋惜中，却又充满了对生活的挚爱。《老人海》则将海喻为一个多愁善感的老人：“谁也数不清∕海究竟有多少条皱纹”，是极为出色的创造，全诗的结尾含不尽之意。《海星星》写出售海星星的孩子，“海在他的手里枯萎∕一只只海星星∕像梅花钉一样∕钉住了我的视线”，“梅花钉”意象极为新鲜，钉入眼瞳开出怎样痛楚的花来，形象地表达了诗人怎样的忧伤？
　　朱金晨先生的这些诗歌大多发乎情，存乎一颗温婉炽热的诗心。诗人娴熟地运用通感等诸多修辞，使意象语言绚烂、芬芳、空灵，既有经验纵深的叙述，又有梦思的升华，给人一种熨贴心灵的审美的享受。
　　一个诗人的作品是一个时代的反映，他放歌于时代，切中现实，并从诗意中升华出一种形而上的哲理和意境，呈现出与当下盛行的口语诗取向迥异的风采。他的诗集积淀了不少时代的精品，在他的同辈诗人中堪称翘楚。
　　他的《致友人》，让人看了会对自己说，“久违了——‘诗言志’这样的好诗！
　　"他所致的“友人”是诤友：“请不要用你迷人的海岸∕泊下我的走向∕没有海上的风暴∕我只是一堆木板”，“迷人的海岸”“海上风暴”意象对举，极具张力而又新鲜、直抵人心；也是良友、挚友，“也许有一天∕我会沉没在大海，沉没∕也是一次庄严的海葬∕友情决不是缆绳∕是击浪的桨，是破水的帆”，择友之严峻——除非诤友、良友、挚友，否则毋宁决绝而“海葬”，这是朱金晨一生取友，也是为友之道。“你的深情的目光∕永是我的船身上∕刻下的那道吃水线”视之灼目，思之隽永。
　　　　《盐地抒情》堪称这诗集中的力作。那是诗人对盐的讴歌。
　　　　“让我也这样晾干吧”，在盐池里——
　　　　对人生的爱呵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炽热

　　诗人从盐中提炼出爱，或曰大爱，并主动成了它者，即成了盐的言说：“该蒸发的就蒸发∕该升华的就让它升华”，

　　　　决不是为了倾诉自己
　　　　而是去调味别人的生活

　　忘却小我，一种伦理的担当、乐为他人的奉献，这正是现代社会匮乏的一种精神品质,读着这样的诗,使人振聋发聩！“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宋苏轼《山村绝句》）盐岂只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质，在这首诗之外我们获得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之盐！

　　　　让我成为盐吧
　　　　从大海里流来
　　　　我带着海的胸怀，海的气概

　　久违了，一种人格精神的阔大与升华！
　　此诗，对于人们司空见惯的“盐”的这个具象意义创造和其哲理的抽象，“古老的盐是最理想的保鲜物”“盐作为永恒的象征”，此诗几乎用形象来完成，对盐的诗性提炼、升华；特别是具象与抽象这一对矛盾在度的掌握上，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丝丝入扣又自然天成。
　　写诗是一种生命的冲动，有时全在于深思熟虑之后静待语言从中穿越而出——这个过程漫长或短暂；长则一月数月出不来，短则瞬间而成，几不可改动一字，这是诗人的天赋或灵气。我读朱金晨先生的《河蚌》就觉得它几乎是破空而来。
　　《河蚌》是他基于生活的真实而萃取真理的灼痛心灵的一首精品。
　　此诗以双手为意象喻河蚌之开合，又将它转喻为诗人不屈于命运的坎坷窘困的抗争与奋斗，“小河小池里不再有我的位置∕我的胸前涨潮了∕是一片新生的水域”，

　　　　痛苦，已使我引以为豪
　　　　我更需要昨天的创伤
　　　　明天，每一粒珍珠
　　　　都会显示自身的价值

　　诗人的双手紧紧合拢，不是，决不是为自己祈祷——

　　　　天和地
　　　　也是两片巨大的蚌壳
　　　　岁月痛苦而又漫长地孕育着
　　　　于是有了太阳
　　　　有了月亮，有了星星

　　合手为蚌，由痛苦而成珠而成太阳而成月亮而成星星，惊异于意象的嬗变，给人一种精神形而上的升华；以小喻大，使全诗的境界渐次显得格外超拔，壮美与绚烂多姿。
此诗的写作，也许是他写诗最活跃的时间，或曰走向的现代化狂飙突进的时期。
　　《暴风雨中的海》令人瞩目，先是拟人“无数个疯狂的女人∕仿佛逃出了疯人院”；海的狂暴又拟物为一头散乱的头发，发泄自己；无数浪点喻为无数个吻，用暴风雨中的海写一个女人爱的疯狂，充满原始野性的美；也不能不说是诗人内心情感火山式般瞬间的喷薄，抑或是他生命能量的勃发期，此诗也是诗集中的一个异数。
　　也许我会偏爱《毕加索的鸽子》这首具有现代观念的诗作——生活之鸽，抑或艺术之鸽？此诗真实地表现了诗人立志于艺术的创新与在追求中矛盾与困惑。一代宗师毕加索以绘画的立体主义变形，成为开创现代西方现代绘画的第一人——而诗人“寻找着变形的小街∕变形的养鸽子的少年”，并以此自况，表现了他对现代艺术追寻的渴望“我自小就期待着∕那只鸽子落进我的手中”并“到处打都在打听他（毕加索）留下的鸽子∕至今飞落何方”。
　　从这本诗集中，不难看到朱金晨先生四十年来在诗歌语境、意境的现代化探索的道路上勉力践行的足迹。又于《卡拉喔凯》中，可见诗人对世俗的不屑，“他们唱昨夜星辰∕我的烟蒂如流星划过∕他们唱一无所有呵∕我的衣袋里∕藏有海边的月亮”，保持独立不羁的心性，“望着窗外∕望着远处陌生的灯海”，却又有几分落寞，苦涩与惊心。《梦中趟过的河》“寂寞是都市人的享受∕孤独是追求者的幸福”，诗人用反讽抒写了城市变成了石头的森林之后的梦魇，以及物质主义横行在梦中给世人带来彻骨寒冷与惊悚。《假面舞会》出人意外的反向处理而令人愕然，“不必燃烧成火∕不必舒缓成水∕一旦微笑的假面放下∕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种隐喻深刻刻画了纵情声色、玩酷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意味深长……《拍卖》写了一切都可以拍卖的现代社会，人们一边坚守着道德伦理：不能拍卖的是星星、月亮、太阳，还有“是我和你忠贞的爱情”，却又在抵挡汹涌的拍卖大潮袭来时的诱惑与内心的彷徨，构成了一种张力，显示颇为沉痛的反讽——人们拍卖着“苦涩的回忆”“辛酸的泪水”，出离了一种幻觉，

　　　　该拍卖的都拍卖
　　　　我拍卖着：我的陈旧

　　人们在这个非理性疯狂的社会矛盾与决绝中，显得莫衷一是、尴尬与无奈。
　　朱金晨先生右手写诗，他至今已发表了四千余首诗歌。他说他走上写诗这条道纯出偶然。自发表了第一首诗之后，他自我感觉良好，从此一发不可收了；但也是宿命。他也曾想过“金盆洗手”，但诗魔这东西摆脱也难，《无关风月》这第六本诗集的出版就是明证。
　　潇洒，蕴藉又不乏浪漫深致，《无关风月》是一本他四十年诗歌的集萃，是一次语境的艺术追求的回顾，也是他诗歌意境、诗人精神世界的展示，更是内心的一种期待。诗歌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我们期待诗人的诗歌创作“纵一苇之所如……”如达摩而至彼岸；或如在他的右手再放飞出更灿烂的诗歌太阳！

　　201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