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想象之中,能用如此之浩瀚而苍远的笔触,而截击风涛、潮音、浪礁、渔歌,而注入大海以壮丽诗魂的,当是一位血性男儿,然而,这是不容我想象的,占尽了这风头的偏偏是一位女子,她就是天津女诗人——樱海星梦。 “波峰闪烁,锁住万道蓝色重门/阵痛,一缕缕从浩茫的深处钻出/我如一只蛱蝶,将另一种生命的音符/临盆海岸”(《海之魂,我的蓝色交响》) “没有一枚贝壳默守它最后的孤独/它只能收紧风雨带给它片刻的欢愉/和涛声汇聚一曲蓝色的交响乐/被海鸥的啸叫一起卷进晚霞”(《老船》) “被收拢跳荡的蓝色之焰,铺就一条/苍凉的天水之路。我仰呼/海鸥啊,你筑巢在浪花之头。何不筑巢云间/难道也是恋这不能遏止的蓝色血/为生命的繁花”(《走不出这无底的,燃烧的蓝魂》)
读樱海星梦这样的诗,你不可以说这是一种海的讴歌。甚至说,我们若是不小心而用了“讴歌”一词的评述,都是一种格外的“误伤”。诗人没有讴歌,而是吟咏,——是噙泪之吟,是泣血之咏。 与其说,大海是她的生命所爱,不如说是她的生命所系。海之爱,当然是有,但其疼痛感更为强烈。这种疼痛感当然有它的原由。作为大自然之海,曾无情地吞噬过樱海星梦的亲情,那是怎样的抠心之疼痛啊!她的疼痛是一浪无边的涛声!她的疼痛被一路又一路“伤花”挟持着,推搡着,抛拽着,而非一年一月可以消弭于心头。作为大自然之海,它的浩渺,它的壮阔,它的自然之本态,亦是对人类之傲视,之嘲谑,之忽略。有痛,就有思;有深痛,就有彻思;有不解的痛楚,就有不懈的追问。因而,惟有伟大的诗性才享有大自然之尊位,我们才感受到了作者所寄予“一只蛱蝶”、“一枚贝壳”、“一条苍凉的天水之路”等等的悲悯情怀,我们才感受到了一位诗人与一片天海的神圣对话。 如果说,蓝色也不过是陈旧一色,以蓝色描述大海,或也算不得艺术的创造,那么,能将一片天海唤醒,——将一片天海之蓝化为:或水流,或火焰,或刀锋,或血色,而俨然冶铸为樱之海,星之梦,情之殇,恨之惑,这难道不是诗歌史上的伟大创造么?
下面是樱海星梦的《疼痛,让樱花哭泣,让浪花悲鸣》:
“潮水淬成蓝色的刀锋,把大海劈开/一条开满伤花的路。风,啸在/溅血的浪尖之上,划出道道/凄艳的弧线//疼痛,让樱花哭泣/玉、洁、冰、清!和着雪白/血红,与毒气星月碰撞/菩提缄默,浪花悲鸣/上下颠伏//剑刺雕刻的过往,敛锐着锋芒/发出声声龙吟。世纪的伤悲/迸溅,颤栗痛的呼喊/蓝色风暴的种子穿过深入骨髓的根/却被阳光的尖叫阻挡//我多想抚摸一下大海蓝色的脉络/高的头颅。让苍穹听听人类的悲情/绕过热血喷张的沧桑。我看见/缕缕光辉/那是人类的大爱,汇集在/朝圣者灵魂的终极……”
为什么是疼痛?为什么是哭泣?为什么是悲鸣?为什么是蓝色的刀锋?为什么是蓝色风暴的种子?为什么是蓝色的脉络?为什么……?为什么……?作者并没有掩盖这其中的答案。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大海在一个瞬间的景致,突然被人间的景致给替换了,更准确地说,这瞬间的景致是被作者的人间情怀给突然替换了。看似一个瞬间,而诗语并没有坠落在一个瞬间。 “一条开满伤花的路”,一道“凄艳的弧线”,——推出的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幽远的时空镜头。在这样一个时空镜头里,作者的疼痛既是自我的,也是人类的,或者说,这是一个人疼痛的诗性觉醒和升华,而这种觉醒和升华一旦实现,那种自我之疼痛与人类之疼痛就彼此牵扯在一起了,也就不可断绝和分离了。——这个时候,诗人的疼痛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于是,伟大的诗诞生了!从此,诗和诗人站在了一起,皆成了心灵的抚慰者;从此,一个绝艳而神圣的诗情空间被打开了。 在《疼痛》一诗中,作者的观瞻既是情感的,又是信念的,而从全诗的逻辑关系看,更是载入了美好文化的寄托。显然,作者是有清晰的文化推崇的,如“龙吟”、“菩提”、“朝圣者”等宗教文化概念的出现,即见到作者在执意推动古今中外文化观的集成和融合。同时,诗中描述的仿佛是人类走过的一段曲折而悲壮的文明冲突之路。那么,这“一条开满伤花的路”——它的前景如何,希望在哪里?我们从诗的结尾看出,作者无疑是一个大爱主义者,她在竭力表达一种人类文化信仰之人性拯救的可能性。果然,这信仰之“缕缕光辉”——受到了明确的指引,而汇集在“朝圣者灵魂的终极”。要指出的是,这里的“终极”并不是一个人生命历史的尽头,而是在正视人类信仰生活与其灵魂之复活的链接。作者站在文化信仰之光里,以一个诗人的使命,维护着人类生命的绝对尊严和绝对希望。 在樱海星梦的作品中,皆是以蓝色为统摄的。这不单一取决于大海之蓝,还有天空之蓝,还有天海一色之蓝,还有诗人的生命之蓝和情感之蓝。蓝,这是诗人不由自主的选择。蓝,有广袤感,有幽远感,有深厚感,有怆然感,有沧桑感。天海一片蓝,是樱海星梦诗作的自然标签,也是其作品之美学意义的分外彰显。 诗境如画境。在《疼痛》中,蓝色占据着主调位置,但整个画面的色彩是灿然而丰富的。有樱花、浪花,有雪白、血红,更有玉、洁、冰、清之意象色调的巧妙分解和渗入。还有“毒气星月”之碰撞,“阳光的尖叫”之阻挡,这些都可以看作是整个画面色感之频繁冲击而又互为协和的一部分。疼痛,却美丽着;美丽,却疼痛着。——这也是《疼痛》以及樱海星梦诸多诗作传给我们的美学印象。
现在,让我们再一次走进樱海星梦的诗行——
“父辈的足迹淹没在潮声里/多少年了,风涛,浪礁/港埠能泊天下商船,而母亲孑然身影/仿佛和大地一样苍老了//潮音寺龙脉的浩淼/镇住一湾惊涛/碎砖乱瓦下探出的一朵榴花/几分倦慵,是来自女人头上的娇羞//孤雁在一径苇叶下渡宿/氤氲的梦里,将远天一线云影误作/北上的行列/父亲的肋骨铸我攀援的阶梯”(《情在蓝深处》) “大海多情,我亦多情/”朝霞以蓝色的晚照排列我/生命的汁液苦苦凝成韵脚/浩风掠过纤弱的身影//告诉我的爱人,有一天我将老去/如一枚听潮音睡去的贝壳/就让这梦活在我蓝色的诗里/我在叨吻般的蓝涛里得以安详”(《梦入蓝涛》)
“情在蓝深处”,“梦入蓝涛”……又是一片蓝,又是一片难以言说却又让人心动的蓝!正如雨果说过的一句话,什么事都离不开天空的蓝一样,好个樱海星梦,一旦离开一片天海之蓝,她就不去作诗了!蓝,一定是她的灵魂喜欢的颜色。这使我意识到,诗一定要有个灵魂原则。假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灵魂都不能清楚感觉的,是不能做好一个诗人的。诗的本体实是灵魂,灵魂之作才可以入最高境界。这里还有问题的另一面,即是说,灵魂为诗,并不是灵魂生性好作。一个人的生命积累关涉灵魂的成就,要让诗的创作触及生命的本然,深刻的疼痛是不可或缺的要素。所以说,樱海星梦的“蓝深处”或“蓝涛”的表达,必然让人想到这是灵魂之峰头上的诗话,是其生命痛苦体验的代名。 在《情在蓝深处》和《梦入蓝涛》中,除了情和景外,还有人的出现。这人——情——景同时出现在一个时空,也是文学艺术的一个常态。但此时,借着樱海星梦的诗,我们还要继续我们的思考,那就是对这情与景中的人的地位还有怎样的理解?在她的诗中,写到了母亲,写到了父亲,也写到了女人,写到了爱人,还写到了一个女人的自己。人,都在一情一景之中。我以为,这都是灵魂光辉的简写。看似不一样的人,因有“一朵榴花”、“一只孤雁”、“一线云影”等物象的映照,而给了诗人灵魂以不同侧面的生动显现。无论是母亲父亲,还是女人,爱人,或女人的自己,都是灵魂原则的艺术加载。当我们读到这样的诗句:“告诉我的爱人,有一天我将老去/如一枚听潮音睡去的贝壳/就让这梦活在我蓝色的诗里/我在叨吻般的蓝涛里得以安详”,我们所能感受的难道仅仅是这文字之表面的魅力吗? 灵魂原则是一种伟大的诗韵力量,诗的美学意义几乎是一刻也不能离开这个原则的;灵魂原则促进了诗的脱俗,维护了诗的本质和光荣。 诗,首先是骨子里的,其次,才是可以谈文字的。一个人若没有深刻的诗之信仰,摆在你面前的白纸即使有一些你拼接的文字,你也可能施展了一些非常规文辞的美化,但这样的美化多是浅陋的,也恰如一小块海绵里的水量,确是不堪挤压的,还是不如还原到一张白纸的那样清爽。诗的创作不是排斥文字的技巧,但到最后,一定是伟大灵魂的制胜。若要问,什么是诗的高贵性?这当然在于灵魂原则的坚持。若背离了灵魂原则,诗必然是枯败的,颓废的。也正因为灵魂的光辉还在闪烁,还不至于在尘俗里泯灭,所以,我们才对诗艺术仍然保持有信心。 我在这里宣布灵魂原则,并不是认为樱海星梦的诗是不重视文字艺术的,相反,恰如李清照的“天上浓愁”飘落在天海一片蓝里,她的诗言伤怀突出,而纵情自如,且完全在欣赏者的期待里。
再看吧,她是这样写景的:“海鸥凌驾风之上,如天空众神的铁骑/天女袖落的红云借浪梯爬上海岬,用/醉意拢住了波浪的野性”(《走不出这无底的,燃烧的蓝魂》) 她又是这样叙情的:“趁我有三分醉态,六分清醒,蘸一分禅意/以血以肉以刚毅之灵感/用我的诗之残剑挑起那道画帘/在豁然开裂的波澜深处/刺破给龌龊披上的袈裟……//我把花魂月魄种在/你经过的路上。精赤的灵魂,每一株/含着一个图腾的魔族。贪婪的吸收/尘世间遗漏的光芒”(《雨夜》)
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的诗语言?这是当今诗界最难以辨析的问题。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就是语言与诗的关系往往被人为地划上了等号,而要去论证它又是一个十分冗杂的问题。那些惯于摆弄一些非常规句式的人,往往自视甚高。但他们危害了诗的美学方向,也自然会伤害了读者的兴趣,也一定损害了灵魂审美标准。灵魂是要审美的,这是灵魂原则的题中之义。 我们说,美好的诗语是一种创造。美好的诗语不在于文字本身,而在于灵魂,而在于情感和思想的个性化创造。可是,当你日益成熟为一个花式语言的高手,而将一些非常规句式作为诗言的成就时,那就势必离诗很远了。因为,你极其巧妙地叛离了灵魂,也丢开了诗的美学很多。 维护灵魂原则,坚定灵魂的美学方向,——樱海星梦做到了这一点。从我们不断读到的她的诗作看,至诚而直陈——是她诗歌语言中的一道圣境。 在天海一片蓝里,她的诗可谓自觉有声,中于人心,不同凡响。在天海一片蓝里,她鲜亮地爱与恨,雄伟地思与念,她不是一个依靠信仰文字的阴面性而假作的女人。 “三分醉态,六分清醒,一分禅意”,也算得是她文辞景象的自我概括,亦很像《哈姆莱特》,虽情恨如山,但仍然抱守庄严,也不惜富丽堂皇的奉献。 这样,我们看到了,在天海一片蓝里,樱海星梦也确是全然昭明了自己。
2011/7/28于深圳在宥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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