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男《诗札》的阅读笔记
1 时光返身到1992年春天某个中午吧,那段青葱时光的起始,我用一碗煎蛋肉丝榨菜面、两瓶啤酒宴请了骑自行车赶来苏家河相会的瘦男。我1991年毕业分配到江山一中【现老河口市江山中学】任教职,通过时任职于市棉纺厂的刘晓蓓兄的家宴,与瘦男相识。依稀记得他刚刚中专毕业,在当时效益不错的市水泥厂工作;而后,我俩相约在江山厂见面。 我借了几本书给他,包括《存在与哲学》和《帕斯诗选》,把自己对诗歌的一知半解一古脑向瘦男倾倒,一点也不顾及他的任何感受。他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加上我一个劲地煽乎那些可能于瘦男来说相当陌生的哲学俗语、专有名词和一些诗学概念,记得当时瘦男很少开腔。 后来,每有新作,他总是要拿出来给我读,我也依然从不拿捏表达分寸地对他加以批评。他依然总是不动声色,依旧偶尔来我宿舍换一两本书,或者,邀我去他在水泥厂的家里喝酒。 在1993年2月寒假过后,我便径直把自己整成个“无单位人”,四方漂泊云游,很少再回到苏家河。 那段时期,我们隔三岔五酒叙,在刘晓蓓家,或者鄂青子家,或者其他爱诗人等之处。他们这些庄主,当时的个人工资也就几十、上百元,而我们每次都喝的酩酊大醉。 晓蓓兄利用《鄂西北文学》的版面容纳、召集着这大约十来口诗爱者。92年底、93年1月,也是我离开老河口的前夕,我们一伙人集资、利用市群艺馆的内刊《酂阳文艺》印行了一期诗歌专号。这大约也是那个时代里,我们这群自80年代延续下来的诗歌狂热分子所作的一次并非醒目的“回光返照”努力;此后多少年来,这群物质的穷兄弟、精神的追求者便作了鸟兽散。这点正如瘦男在近作《诗札。1》中所写: “在讽仿与重构同步达成和解的前提下 一个时代的消失是必然的 让风掏空,又让雨水充盈。” 这是时代的错误,或者说,是时代与身处其中的个体所同构的一出新时代悲喜剧。 2002年吧?瘦男从晓蓓兄那儿打听到我在上海的地址,写来一封信,希望能帮他找个打工的地方。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落根发芽,便没有给他回信。据说他所在的水泥厂改制了,他的生活境遇依然没有什么改变,依然如故地劳作于小山间的水泥厂车间,至今没有上网......听说这些,除了心堵得慌,也无法为兄弟出上把力。
2 10月22日,晓蓓兄在博客上公布了“望江杯”老河口文学大赛获奖者名单,瘦男的《诗札》获得诗歌类一等奖,我有些欣喜。这样看来,瘦男始终在那里孤寂地坚守着自己的领地。 罗伯特-勃莱诗云:“贫穷而听到风声也是好的。”我的理解是,我们并非必须赞美贫穷,而是说,生活境遇的困顿并非精神的失败,在困窘的日常中能有所坚持,有所坚守,也是对生命的一种赞美。在那期《酂阳文艺》诗歌专号上刊载了拙文《诗歌是什么?》,我说:“‘逾贫乏,逾需要诗歌。’(海德格尔)诗歌贯注着神性而非物资。写作拒绝物质的诱惑。坚持就是一种孤独。诗人必须忍受寂寞带来的巨痛。” 虽然这样说,但我本人却在贫困的生活中迷失了自己的诗歌写作方向,多年以来,随波逐流,只有极少量的阅读与写作。数量还在其次,文本的品质也在变化中显得飘忽不定。 但瘦男不是。 他在《诗札》一诗中的题记引用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杰出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著名诗句:“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这一句,我在1992年6月20日写的一篇诗歌阅读笔记中也曾引用过:
“物资的黄金成为逐鹿者明亮的目标。生存残酷的历史在淘金家族和部落的粗硬大手里筛过,铭刻在部落的墓园,高昂又卑微。世世代代遗传着抗争和苦难,战争与剥夺。谁能抢先一步,谁便是王者。对物资的依赖与奢望几近崇拜。一种伟大而低贱的宗教。祖孙淘金,为生活和富裕,又衍变成淘金的子孙。历史在黑水河的沙滩以及原始大山里成为空洞的现实。一个个沉重而渺小的洞穴。历史的黄金!黄金的历史! 而现在,天上的黄金令我昂起头颅。 却不是淘洗。是黄金发现我们,或者黄金令我们寻觅,追逐。这是一切诗人的命运。” “梵·高说:‘一个苦难的人离不开一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大师以艰辛的创作实践了这种强大的力量,并撞击它。 无疑,这就是黄金的力量。‘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诗人就站在黄金阔大深沉的宇宙下,不停地发出歌唱的声音。自身渺小,甚至出生卑微,而歌声悠扬,无限回荡。一种绝对的力量。”
我也并非一个禁欲主义者,现在重引当年的那些话,也并不是在为物质贫困而精神高蹈唱赞歌。我只是想说,人的物质欲望与现实冲动存在着巨大的、甚至不可调和的矛盾,个体的人往往生存于物质的绝对痛苦之中,这种痛苦与金钱、物质生活条件相关,但这并非唯一的关联;而是指人的无限欲望与物质财富的相对性、有限性之间的矛盾永远是不可遏制的。金钱在当下近乎于宗教图腾,当伦理、信仰、道德、规则下降至此,已经令我们的社会生活法典无法再拥有一条能抵御权势、金币的侵蚀、能引领精神向上生长的地平线。 我想象着,这二十年来,瘦男在水泥厂的巨灰底里穿梭,瘦弱的身躯、孤寂地思索,隐忍地过着拮据的日子,在机器噪音的阴影里阅读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时的情境,无疑像极了一个闭关的苦修士。 “郑重其事的摩崖啊,于遒劲中 轻溢就揽住了浩大的晚照―― 使人遭遇异质的事物,这是那顶吗 在意外的构思中,这是那顶吗 而想像的装置下,这是那顶吗 从不含挫败感的,这是那顶吗” ——《诗札。2》 这节诗后四行中,每行的前半部分都是对认知的陈述,而后半部分反复使用同一疑问句式:“这是那顶吗”?从中我可以读到瘦男内心饱含的矛盾痛楚,一方面,面对残酷的现实如此清醒,一方面又处于焦虑和强烈的质疑之中。能够承受这种种内心情感与理智的冲击的,非俗世俗人如我者可也。
3 瘦男近二十年潜心修研诗歌的成果我无法得窥全貌,因为至今,我的这个兄弟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就是信纸通信。但这也许能给他带来一座丰富的内心桃花源。至少,我从晓蓓兄在博客上转发的《诗札》一诗偷窥到了瘦男的心灵大概。 这首诗一共11节,每节5-11句诗行。 诗写中的瘦男对现实状态呈现得十分敏感。“其声愈清晰,愈显得不和谐/就仿佛‘美学上的孤立本需要肉体的容积/当一个人创建了自己的世界/他便成了一个异体’/在星期五聚会上,这一切是多么透明。”(《诗札。6》)表达的语言直接得直抵现实的命脉,把“不和谐”的状态从华饰里剥离出来,他就是那个说破了皇帝的新衣的童音;同时这节诗也暗含了瘦男对繁华物质生活“星期五聚会”的排斥和不适应,以及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刺痛感受。 他的抒写也带有反讽的刻毒和清晰的反叛精神:“相互安慰的曙光/来自两个相互凝望的傻子/以及他们互助的梦想。”(《诗札。8》)我注意到这样一个在现实世界几乎是悖反的事实——“两个傻子”互相安慰、互助梦想,“傻子”既是一个明喻,也是一个暗示:表面上它被用以嘲讽这聪明世界里每一个聪明的表象,聪明之人互相之间的冷漠、阻隔、尔虞我诈以及莫辨是非;而作为一个意象,它又暗喻着与这滑稽世界相悖逆的人们,其实才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精神指向的悟道者,是这个世界和时代的先驱的一部分。它既是一种荒谬的肉体指向,又是对执着与坚守的称赞性精神指向。这样暗含了瘦男在困窘生活和诗意坚守之间的抗争、顿挫与徘徊的矛盾心境。但正如他在《诗札。11》中所反映出来的,心灵的自由无论如何才是一个诗写者的唯一归宿,也是他的终极宿命: “那些雪,总是在飞 那些怀揣的宿愿像美,也总是在飞 不飞的是一池静水。 云的升起是慢的,慢到我伸手 握也握不住 同样握不住的○是诗的境界 而不可挽回的渔棹正向远山隐去 惟心忠于歌曲和传奇。”
惟愿我的这篇短文真正表达出了本人对瘦男兄弟的满怀敬意。
2010年10月25日,上海。
附: 诗 札
瘦 男
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 ――(俄)曼德尔施塔姆
1. 金箔泛着圆润的亚光 目睹一只凤凰展翅,欲飞不飞 像一颗使人心痛 的玛瑙,或悦目的手链; 在深深的夜晚 有木鱼声伴女流清冽的嗓音 车列驰过闭合的四野―― 在讽仿与重构同步达成和解的前提下 一个时代的消失是必然的 让风掏空,又让雨水充盈。
2. 郑重其事的摩崖啊,于遒劲中 轻溢就揽住了浩大的晚照―― 使人遭遇异质的事物,这是那顶吗 在意外的构思中,这是那顶吗 而想像的装置下,这是那顶吗 从不含挫败感的,这是那顶吗
3. 过往停留在沉默的咒语中 梦呓向东张望 模拟剔透中的凝雪 惟枯叶在深夜一次次醒来 它曾试图变成一张纸, 或风吹之蝶。
4. 爱有如涨潮,因它濡湿了沙砾和海贝 并趋使一捧草莓构成一场喧闹 而月杪之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相爱不爱的人在那里,不留唇痕 盈虚之间,也不辨菽麦。
5. 琴之故,空怀忧,“生物之以息相吹……” 权且代理彼岸那灯塔,虽有落雁出没 但那飞雪般的光柱 以仁为本,以智为翼,以无畏为骨 喇喇翱翔于粼粼波涛之上。
6. 然而竖琴的标记不在这里 也不在那里 它基于动荡的每一片血液 其声愈清晰,愈显得不和谐 就仿佛“美学上的孤立本需要肉体的容积 当一个人创建了自己的世界 他便成了一个异体” 在星期五聚会上,这一切是多么透明。
7. 如果不能亲自去经历一个手势 就试图去亲吻吧 即使亲吻如同一朵纸做的玫瑰。 构想是人为的 感觉则是必不可少的 思想仿佛飞翔 而真理必须要“真”,而后善其美。
8. 无处不相逢是一场盛宴 令人欣羡,或惊叹。 你是否还在犹豫; 锯齿状的忧郁镶着潮润的翡翠色 在那里,眼睛缓慢闭合―― 相互安慰的曙光 来自两个相互凝望的傻子 以及他们互助的梦想。
9. 是秩序指定了我的方位 是一颗苹果的坠落,发出了寂静的回声 而口碑载道者,并非口惠而实不至之人 移风易俗的人,致愿赓续旧好 恍惚间――身穿琥珀色短衫的金线菊 仿佛王子。
10. 倦而思睡的铃兰在寒风到来之际 已无力招摇了 但我知道落叶是疲倦的蝴蝶 是颇具美感且深邃的 闭幕行为 我所知道的晚也变成了实在的黄昏。
11. 但“天使赤脚的色泽永不会消褪。” 那些雪,总是在飞 那些怀揣的宿愿像美,也总是在飞 不飞的是一池静水。 云的升起是慢的,慢到我伸手 握也握不住 同样握不住的○是诗的境界 而不可挽回的渔棹正向远山隐去 惟心忠于歌曲和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