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下“湖北青蛙”这个名字。青蛙,《新华字典》又名:“蛤蟆”。在湖北的很多地方,甚至湖南、重庆,均称之为“客蚂”。我的理解,龚纯辗转漂泊来上海谋生后,直取这样一个名字,恐怕是有他自己的深意的。因为“客蚂”一词在我这里的写法其实是根据我们荆州土话音译过来的。之所以这么“翻译”,取客居异乡的爬虫之意,我敢肯定,龚纯的最初用意也就在这里。 我和他的年龄差距,记得他只比我小二岁多;而且,我和他的同出生地原属一个行政地区——湖北荆州的两个不同行政县下辖的农村,唯一的区别是,潜江市在江汉平原北部,公安县在平原南部。共同的文化,共同的旱灾水涝,共同的气候,共同的作物和植被,甚至共同的政治与文化环境,以及现在共处的谋生处境,让我们相互平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诗人龚纯其实是一个无论如何远走他乡依然怀恋故土、时代怎么发展依旧归依传统的写作者。在他的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天沔(泛指湖北天门、沔阳、潜江一带)农村的人物形象和地名、方言词,已经有所印证。比如《秋兴一首》中的片段:
菜园子里,种了萝卜也种了莴苣 长势还算可以。田椒还剩一点力气,开小白花 另有懒洋洋的茄苗,挂着牛卵似的茄子 深秋不懂爱情。
我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说及棉梗 再隔几天就可以扯了。 又说及田里的甘蔗与苎麻,吃在嘴里穿在身上 都得流汗费劲。这个国家不知还搞不搞共产主义。
......
辰光过得真快呀,转眼太阳西沉 水宝挑着一担红薯,水宝女人手挽提篮肩扛镢锄跟在后头 隔一小会儿,小凤骑自行车打着铃铛出现 叫一声孝哥哥,和时敏叔。是时天色暗下来,像一堆灰烬遮住了人间。
试着设想一下,假如找人分别用潜江、天门、仙桃或者松滋、监利、公安的土话来吟咏这首诗,它的效果会是怎样的呢?“挂着牛卵似的茄子”、“说及棉梗/再隔几天就可以扯了”、“这个国家不知还搞不搞共产主义”、“水宝挑着一担红薯,水宝女人手挽提篮肩扛镢锄跟在后头”,这些片段所描述的,也正是我时隔十年之久回公安乡下旧居小住期间所领略到的风土人情,读来实在令我感慨系之。 四川诗人游太平在由硬骸诗歌网站授予湖北青蛙2009第四届硬骸诗歌奖的颁奖词中说:“我乐见湖北青蛙诗歌中那些沉浸在自然、自由、自在中的形象:长江中、下游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其间散缀着的池塘、牲畜、好人、骨灰,以及埋葬他们的光阴和纹银。湖北青蛙无异于大多数物种,无法修改血液里的产地标签”。游君的这个说法也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我的上述阅读感受。 而上海,严格来说,是一个十分适宜于生存的城市环境,除了对物质的高度崇拜外,应该说它的文化包容性还是十分充分的。这座城市本来就是殖民与移民的活史书。目前的常住居民与外来人口数量差不多对等;一条中山东路(外滩)含括了这被本地媒体反复强调的“国际大都市”的“古代史”标本;而与之隔黄浦江相往的陆家嘴则代表了西方新的经济与文化势力重新东袭,所谓高、新、快,完全融入了这方圆面积仅仅一两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建筑物与出入的人群。但凡在此有了一定时间独立生活的思考者,都无法回避中国近代史以来它所蕴涵的城市文明史态及渗透其间的独立精神要素的无形侵蚀。二千余万人口,包括湖北青蛙和我,无论其户口簿是否为红印蓝印甚或有无居住证,都已经或正在与这都市的文明与文化相濡以沫。青蛙早期写过一首题为《城市玉米》的诗,“这一年,我遇到一株善良的/城市玉米,年轻,向上/人海之中,它将你指认”,“城市玉米”这个深度意象甚至就是在这个绝对都市里漂泊者的形象与最终命运。青蛙在近作《少妇黎安》中写道:
以前以为生活应该在故乡以外的地方 便改变通讯地址,梨安也是。
哪知生活常常是一间又一间空屋 少妇梨安和我,有拔不完的钉子。
我们拔呀拔呀,像拖拉机在空转 无用地燃烧。
——转过2047年,我就已经老得掉光了牙齿 而梨安仍然可用一切美好的词汇,描述她没有办法的年轻。
这样说吧:少妇梨安是一个机器人 我是一具她若即若离缓慢衰老的肉身。
“少妇梨安”作为回忆对岁月的指认者,在诗歌的叙事过程中由起初与“我”的平行并存,随着诗人老年到来,“老得掉光了牙齿”她逐渐演变为青春年少的一个象征,诗人表达的是忆旧、怀念,是一个游子只能梦里故乡的离愁别绪和漂泊生涯与时间之间不对称抗衡的失败感,而“钉子”则成为这林林种种的诗人“独在异乡为异客”感受的指称代词。 游太平对诗人如此评价:
“他的诗歌如一把木梳,齿缝严整,尤其因为严整,在逝水中越是缓慢地溯流而上,产生的叹息般的微澜就越是细密、绵长。这种“向后转”的特征一直存在于中国新诗的写作图景中,并且由于众多有功利、无功力的浅薄诗人的加入,一度成为中国诗坛蔚为壮观的'齐步走'。我......曾经保有对这种心理在当下实现自然、自由、自在的质疑。后来我改变了看法,这部分缘于近年来对包括湖北青蛙在内的某几位诗人长时间的注视——这些惯于在人间的课堂上打瞌睡的混球拒绝跳出迷津,而是径直往迷津深处去了。我得承认,......如今,我不再怀疑任何写作样式、甚至写作水平的有效性。'有效性老子说了算!'湖北青蛙等诗人完全可以如此。”
自2002年始,青蛙的诗写开始出现具有“观自在”的变化。青蛙在一篇题为《受奖词——诗歌,和朋友》的自述文章中说:“古人们通常在四句之内解决了诗歌的所有问题,现代诗歌是不是也可以?在阅读中国古典典籍之时,作为读者能够充分享受到古典汉语的文辞之美,而现代诗歌写作,有没有可能使中国的诗歌口语化写作猛然转向,尽可能地......前承断裂传统以恢复它们的美丽和光亮?”从那年开始,他探索着并最终形成了具有湖北青蛙鲜明个性风格的“四行一拍”系列文本,受到王小妮、徐敬亚等前辈同行们看重。他的“四行一拍”及近年来的其他文本,所彰显的诗写价值不仅仅在于其形式方面对传统的诗歌技艺做出了颇有裨益的探索,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对这一原创性诗体的反复练习、雕琢、演绎过程中,博古通今,浸淫着对古典意象的延展、戏仿、噱谑,对故乡风物的依恋情怀,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怀疑、反讽与批判,并融入了个人漂泊、悖谬杂存的精神成长史和心路历程,“念天地之悠悠,伊人独在的遗老风格”(马力评语)的张扬,却沉潜着对自然、自由、自在的极其自我的感受(游太平语),简洁的言辞里充盈其中的是“无数漫长的追忆”和“追忆中无数恍惚的细节”,“它们一个个真实地存在,现在又被仿佛真实地表现”,“'四行一拍'的写作格式,......这好比头痛药、苏打水无意中勾兑出可口可乐,令读者从此欲罢不能。”(四分卫语)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湖北青蛙的诗写极具创造力。
【泥鳅】
捂着被褥,听北风细细地穿过门缝。鬼魅之影飘摇四野 你逢人便打躬作揖:敢问先生贵姓? 有梦作答,曰:免贵姓龚,是尔本家。假意亲切 紧握双手。醒,八千里江山一条泥鳅。
我在这里略举出的这首“四行一拍”,阅读者可以体会到,虽然阈限于四行体例,但诗人的写作本身并非被束缚着,他在其中恣意肆狂,融口语变异与日常虚幻于一体,写景状物抒怀,从技艺上看几近炉火纯青;从语态、节奏、情绪延展把控看,亦非中规中举,而是意绪阑珊,灯火通透。 西川在其《学会欣赏思想之美》的访谈录中论及创造力,他说,“在诗歌写作方面,它包括了诗人对语词、语气、节奏、旋律、意象、明喻、隐喻、转喻、寓意、反讽、象征、空间形式、智力形态、空白、清晰、直截了当、缠绕、错位、写作边界、越界、控制力、失控状态等等的发现;这种要发现新事物的努力由文学的冒险精神所推动;......诗人挣扎于语言对情感状态的表达、对真理和歪理的发现,体验满足感,然后陷于更大的不满足感”。我曾在2002年为湖北青蛙的两首诗《星空下的张生》和《月色下的崔莺莺》写过一长篇评论,以细读的方式对他的这两个类诗剧文本进行了互文性解读,自此,一直作为旁观者,通过硬骸诗歌论坛和新浪博客两个即时互动载体,跟踪阅读着湖北青蛙的诗歌写作。相对来说,他保持着极大的创作热情,写作量大,但也因此泥沙俱下。有人说他“太顾及身上穿的文人的皮了。青蛙的书生与隐士情怀固然很美,但由于从整体上看,......感觉有点像青花仿瓷”,也有人说他的写作更多的是耍小聪明,这样批评他的,也都是如我一样的他的朋友,兄弟之间往往直言不讳。其实,青蛙自身也意识到了自己写作中的弊端与局限性,所以近年来,他主动与“四行一拍”疏离,寻求更进步的突破。我看到了湖北青蛙这个“楚国宫里一篾匠”(四分卫语),因为久居吴侬软语之地,多年来怀抱对历史、文学和戏曲典籍的巨大阅读热情,在艰辛、多变的文本写作的黑暗摸索后开始显现出新的姿态。 他的新作《蹩脚剧本片断》从形式上借用了昆剧折子戏的剧本写作方法:
剧本是这样写的: 大幕拉开,火车站里摆着一把长椅子 (小生扮山人背行李上)小生四处找座位。 剧本就是这样写的:每天火车都有变动,每天火车窗 都经历变化(丑扮贾客背行李上)。
每个人都在那里假装:停、坐、行。(小生问介)为何南来? 丑回答不出。丑欲言又止,放下背上的包袱。 这是上世纪的第四十个年头 火车在过去的舞台上喷出出发时的烟雾(烟雾将所有人淹没)。
剧本是这样写的:一个人始终在台上打转 他哪里也去不了。 火车带来了满舞台的人物(外摇手介)(副净取酒、菜下) 大幕慢慢合拢,现场灯亮,用五分钟失去时代特征。 但是,又在诗句和诗节里反复使用“剧本是这样写的:”短语,对所谓剧本形式予以解构,这其实又是把法国新小说派的形式主义技术融合进来,一边提高读者的阅读胃口,一边打断阅读者思绪,通过人为障碍设置从而使文本阅读发生歧义,进而使语言本身的张力得以舒展开来。从原来单纯借用古典意象“说事”抒怀,到这个文本的中西形式的贯通融合,我个人认为,湖北青蛙的诗写已经抵达到一次新的蜕变的边沿。我还看到,《我的史小姐》虽然还是在利用文学典籍人物,但很大程度上脱离了他原来的一部分诗写给人带来的略显油腔滑调的腔调感,像“我的史小姐,也从我与世界的空隙里钻了出去”一样,给人带来了些微的沉重感。 湖北青蛙对自己的写作和他对读者的期望做过如下总结:“我一直认为,写作诗歌,不过是感觉寂寞了,需要找诗歌或诗人作朋友。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我找着找着,就找到过去的年代中去了。如果你们全都抛弃了我,那我就可能凄凄艾艾、暗暗锥心垂泪地离开郢都;如果你们认定我还不够格称杜子美为朋友,那我就是住在他家对面的老翁,有那么一个黄昏我越过木槿篱笆,与他喝了一壶”。和所有艺术创作一样,诗歌创作当然是自我的,是孤独的,但是,因为绝大多数并非天才和大师的写作者和诗歌技艺的探求者,我们只能通过长期保持对于诗歌的巨大热情和原创精神,来抵抗现时代不断莅临我们笔下和电脑键盘上的模拟、复制、戏仿等诸如此类的肿瘤病灶。我们无法达到李白的“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之一“大雅久不作”)境界,但正如湖北青蛙在硬骸诗歌奖受奖辞《诗歌,或朋友》中言:“诗歌写作,没有给我带来别的,但带来了朋友,尤其是你们,这么好,这么好玩。正因如此,我要一本正经地说,感谢诗歌。”一个庸常之人,如能通过诗歌写作或者诗歌阅读、交流,给自己的庸常生涯带来一丝光亮,足矣!
2011年10月18日-21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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