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国诗集《燕子歇脚的地方》
70后诗人徐俊国移居上海以后,与故乡构成了一个守望的距离,这个距离应该是诗学或美学的——他无数次离开 又无数次回来。思索会更深刻,回眸会更清晰地看到了以前看不见的事物。他的老家就是那么一个一百户的小村庄,在《偏离》,偏离故乡二千里处,他写道: 车疾驰而过 我向鹭鸟投去留恋的一瞥 却不知它能否看见我流泪
在诗中,他将一只鹭鸟看作老家的玉兰树而流泪满面——时空上的移情,让他情不自禁“我没有理由不写下爱∕我的灵魂是蓄满墨水的瓶子。” 他说故乡“它是吸附我不断回望或回归的磁铁,无论身体移居何处,我的心灵的方位永远在那里”。2006年春节返乡,他想到蛤蟆岭捡松果,爬到山顶,正逢一场雪盖下来,故乡成了俯瞰的“一堆马的白骨”,意象诡异,令人惊悚;“幸福的泪水”又一次浸润着诗人的心灵——恍惚中,他跌入河中的惊恐再度袭来。 诗人曾以自己的经验,在另外一首诗里表现了孩提时人性无瑕的美:
在类似的时光中 小沽河从脚趾间流过 我三岁 她两岁 在鱼的啜水声中 我衔着半个花瓣 亲了她
这是诗人要叙述的故乡——在诗人内心胶着一种时光的梦呓。 《燕子歇脚的地方》是徐俊国继《鹅塘村纪事》的又一本诗集。在这本诗集里,他更有力地锲入生活的内部,“鼹鼠用一把闪光的铲子”,梦魇般的灵性——它的魅力在于“这一个”的意义上,挖掘历史与现实交缠在一起的东西,并将个人的经验转化为一种创造力。 《孤独的鸭子》中,他成为一只深夜的“他者”——鸭子,它不时地把头扎进冰冷的水中, 捞起烂绿藻和鱼骨 古代的耳环 半把长命锁 还有淤泥和黑暗…… 村庄睡得很深的血液也被搅响
鹅塘村是古代山东墨城地域文化的所在地,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天然地为诗人的创作提供丰富的“矿产”。有时,仿佛像一个梦魇压在心上,挥之不去,在《小南风》中写道: 村庄一天天瘦下去 村庄南面的墓地却一天天肿大
布谷鸟的叫声永远是有重量的 它把粉碎的胆结石从高空扔下
一个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必定葬于斯的地方。
“牲畜的睾丸要挂进粮仓” “少女第一次经血要埋在玉兰树下”“十年的紫藤通人性 不能伐”……我们还读到的一些令人惊讶的乡村文化,这是不是在一种守望距离中的发现? 在社会转型期急遽变化的大背景中俯视这个村庄的生命状态——诗人以自身与这个村庄万物息息相关的命运,在不断返乡的途中——返回土地的深处,返回语言的家园,他期待《早啊 春天》:“ 我脱口而出的时候/忍受霜雪的松针颤了一下 荡漾花粉/时光给小鸟解开活扣/长翅膀的事物比原先更高……”他语言风格如他所说是雅姆主义,充满灵性,单纯、真挚而简洁,亦不乏柔美。 徐俊国对于时间的感觉更为敏锐。他不时从语言的内部发现“时间”这个词的新质,并擅用通感而令人灼目。在《仪式》中,“这只母羊”,它的孩子诞生在血污中,从母羊痛苦的子宫里生出来,而这只母羊想让一出生的孩子看到干净而美丽的母亲,这个过程的“时间”被极为敏锐地发现——“用去一朵荷花绽放的时间/洗了洗身上的泥巴/用去了一只病蜻蜓从阴影中飞到阳光下的时间”,经历痛苦时间的“慢”之后,呈现出“这只母羊”天然的尊严与高贵与美的极致;于生日的《回家的路上》,“我”抄最近的路经过老坟往家跑,恐怖地甩到许多灵魂的追赶,母亲此刻“正盯着挂钟,/ 哆嗦着,把黄昏的地平线,往针孔里穿。”时间的光线渐渐地暗下去,用地平线喻为一枚针,母亲怕穿不进那个针孔而哆嗦,构成了一种令人心颤的张力;《南瓜》“这些坚硬的胃 消化了太多的风雨雷电/这些默不作声的椭圆形光阴”,南瓜也成了直接物质性的有生命的时间了;日落黄昏进入黑暗时,捕捉了乡野的诗意,在《缓慢》中,这一切都在时间的变化之中——“夕光落在扁棱草上 / 加深着七月和它的黄昏”,以及“我去搀扶一朵萎蔫的绣球花/它像一个人的灯芯 / 心怀感念地亮起来”,时间的明熄之变化,扑朔迷离的视觉感,给人陌生化质地;又如,捕捉时间一刹那的变化在《运草车》中,“一只地鼠 雪白/火光一样的窜跳 加剧了这个黄昏的空旷和安静/草丛歪了一下 一如时光”。虚无的时间,在诗人的手中转化为直觉及视觉等形象的如梦幻般的美。 这一切令人惊异! 萨特如斯说,“说话的人位于语言的内部,他受到词语的包围,词语是他们感官的延长,是他们的螯、他的触角、他的眼镜。他从内部操纵词语,他像感知自己的身体一样感知它们……但几乎意识不到这一影响遍及世界的语言实体的存在。” 徐俊国,他只在乎自己独特的感受:“一个人的童年由什么构成可能决定他的骨骼状态和血液类型,而且伴其一生,就像被一点点埋入体内的词语。” 鹅塘村万物有灵且布满了逝者的灵魂,这是徐俊国在故乡的独特的感受与发现,在诸多的诗作中,他博大而悲悯的情怀可见一斑。“一朵花或路上的一只虫,比图画室所有的书,蕴含着更多的内涵。”( 赫塞语《Narziss und Goldmund》)在《鸢尾花》一诗中体现了万物的禀性,即使它们的遗骸,“一小截干瘪的蚯蚓,/代表了一声不吭的劳动者”“倾斜在土里的蜗牛壳,/代表大地之上最小的纪念碑”“半片羽毛,代表一只小鸟苦苦飞翔的一生”以至“一朵鸢尾花静静点燃在这些遗骸的中间/宛如大自然蓝色的灵魂:至少三个花瓣”。一种自然生灵对于逝者神性的由衷敬仰和抚慰,无不可被一颗博大的诗心所照耀。《倾心相告》中,你还会读到这些惊心动魄的情景,“你抓起的土里有庄稼的骨灰……甚至还有女婴被生母遗弃时生锈的哭声”“对于脚下的一切 比如一具甲虫的尸体/要备足够足够的泪水 轻声咳嗽”。诗人在《三炷香》里写道:“如果我有一炷香∕我想请回细心的燕子∕衔回流星 照一照只有半截身子的蚯蚓∕扒土豆的娘亲和她手背上紧绷的青血管”。在这个宇宙里所有生命都是一体的。当一个人怀着真正的慈悲心时,他无法确定是在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宽宏,因为悲悯是对整个生命一种宽大的心量,徐俊国正是这样。 威廉・福克纳在获诺贝尔获奖的演说中说:“应当从头学习去认识和描写人类心灵的劳苦与挣扎……充塞他的创作空间的,应当仅只是人类心灵深处从远古以来就存在的真实情感,这古老而至今遍在的心灵的真理就是:爱、荣誉、同情、尊严、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诗人和作家所能赐予人类的,就是藉着提升人的心灵……” 如他的一些悼念亲人的诗。 《电子表》写“一生中,睡梦里,∕父亲失而复得的情景无数次发生,∕……童年的泪眼中,∕时间嘀嗒着一个温暖的词∕重新亮起来”一次次不经意的梦境,格外刻骨铭心。《她们为什么像我的母亲》:“她叫无名氏∕住在落叶下∕她和母亲都拥有三尺沉默∕散了魂魄的萱草花”。有多少女人的命运令人惋叹。《尘土里》对奶娘的悼念:“我相信 世界最高和最低的地方∕都居住着灵魂的奶娘∕安静下来的一匣子星光”。诗人以纯美的抒情风格表现了对亲人的亡灵无限的哀悼与追思。 徐俊国的乡土诗是现实主义的。融入了他真挚的情感、骨血与深刻的思索。 在《月光》里,写了一对老夫妻,一个八十七岁,瘫痪了十二年,一个八十八岁,肺癌晚期,“中秋之夜,两个老人互相∕抱着,点燃了炕上的棉花被……月光被烧得噼啪噼啪响”。在质朴平缓的叙述中,显得格外揪心。《他们》则是乡亲们的一生的命运:“他们沉默寡言,一生的话语一半是说给牛羊听的,许多辛酸的、贫穷的、隐忍的热泪,都是牲畜替他们流出来的。” 既是艺术的高度概括,又有入木三分的深刻。构成一种反讽意义的《作文课》,在孩子们写“万物复苏”之类的作文那个上午,发生了一场悲剧:“王六凳的爹娘喝完农药互相抱着睡了,∕鹅塘村的新媳妇哭着点燃了自己和婚房”。他还写道:“每年春天发生的痛心事,∕三辆灵车,五辆灵车根本装不完。”他关乎民生,敢于真面日常性悲剧以及乡亲们多舛的命运,在惊愕中给人以沉思,表现了一个诗人的正直与良知。 诗人成为了故乡的“他者”,诸多的意象,包括一些异在的因素都无不在诗人活生生的一个“自我”之内;一些限制中,力求更为宽泛自由的嬗变,他对生活内部的省视,对命运的质询,在悲悯的意识之外,让人看到内在的光亮、生命意识的惊悸与希望,在悲喜交加中体现一种张力,作为一种美学的反抗。 由徐俊国的鹅塘村,使人想起了威廉・福克纳一生都在美国南部密西西比州邮票般大小的奥克斯福德小镇从事小说创作,它成为了他永恒的精神殿堂。刘亮程也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1999年夏,我就去了乌鲁木齐采访他,他告诉我:“在孤悬的西部,他写诗坚持十年,后来就改写散文了。”诗歌创作绝不同于小说或散文,它需用一次性的经验,它需要诗人情感体验的极度浓缩与升华,以至成为血的蒸汽。徐俊国取材鹅塘村已坚持二十多年的诗歌创作,《燕子歇脚的地方》是继《鹅塘村纪事》之后的第二本诗集。也许真的觉得有些厌烦了——他说“走来走去走不出那个村”“写来写去还是那些人”“活来活去还是那种命”,但他又离不开这个故乡。因此,现代性生活的悖谬构成了在他与故乡互相守望的距离中,成为一只往返飞翔的燕子,希望它飞得更美。 一只乡愁的燕子,歇脚的地方总在他精神的故乡:鹅塘村。
李天靖于华东师大
201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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