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力：韩国之行——《诗歌报》，诗歌报季刊，诗人和诗歌爱好者的心灵家园

严力：韩国之行

文章来源：邮件来稿作者：李天靖发布时间：2011-01-24 21:37:36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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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月11日下午上海下起第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我和诗人严力在季风书园茶吧约见，他刚从韩国回来，依他的意思要了一壶红茶，以茶代酒，他说起韩国的事很兴奋，韩国的朋友喜欢问他什么是最大的能源?严力说，“讲到根子上是人！中国70年代与现在的产值相能比么，人潜在创造力的开发，无可估量。”
　　“在韩国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说，“政府与民间对文学艺术的投入和支持，力度最大，展示了一种开放的胸怀。首尔政府成立了韩国文学翻译院，出版一本名叫 List的文学杂志，用很多专栏介绍文学家、诗人的作品，并有中文、英文、韩文三种语言的版本，还在美、日、德、捷克等国，开了翻译水准如何进一步提高、如何积累经验的讨论会，颇有成效，开翻译课的翻译家政府还给奖金。”
　　“你去了韩国三个月？”
　　“是的，我受韩国文学翻译院院长金柱演的邀请。我不会韩文，但院长的眼光很宽，他请我与韩国的诗人、作家作广泛的交流，又为翻译人员提供良好的翻译机会。我的收获很多，与十几个诗人、作家的接触，使我更了解韩国的文化。仁荷大学文学院院长、‘中韩作家会议’的主持人洪廷善，还为我安排了一些活动与讲座，我介绍了中国的现代文学和艺术。他又为我安排了工作室，因此，空下来我创作了20多幅画，今年11月还要去韩举办一次画展。”
　　“在中国，写诗是很难维持生计的。”
　　“是的，因此我在用我的画来养我的诗。我把我自己想象成一个国家，我的画是这个国家的财政部，它用画得到的收益，分配到其他各个部门，诗歌部获得最多，从而实现我对文字作为修理社会、修理自我之工具的梦想。真的，每个人都可以试一试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国家，去解决一些需要付出才能发展的精神部门。”
　　“韩国现在真的很开放，还有哪些举措呢？”
　　“在仁川市还有一个‘艺术平台’，这也是一个大手笔，每年邀请全世界10位画家、艺术家，入住半年甚至一年进行创作交流，利用日居时代留下的厂房。就像上海莫干山艺术仓库一样；同时，首尔市政府的‘首尔艺术空间’，还有韩国的作家村，每年邀请海外的艺术家、作家、诗人3—4人住上3个月或半年。”
　　“韩国现在比中国有钱？精神的东西如何培养？”
　　“韩国文学翻译院也是在做类似的努力。他们的梦想是韩国文学与世界更好地交流。为了这样的目标，不但需要很多的资金，同时也需要很多人的精力和汗水。”严力说，“那就是什么是你喜欢的东西，现在中国人更多的喜欢物质的、世俗的；我喜欢的东西自己愿意花钱——那是精神的东西，韩国他们这样做了，我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韩国经常颁发各种文学奖来鼓励新秀，有政府的、出版社的，还有民间的的奖项，奖金也很高。”
　　“在网上，我看到了你最近荣获了中国长安诗歌节首届现代诗成就大奖。”
　　“这是一个民间的大奖，我相信‘长安”’加上‘现代诗”’这两个词把中国的诗歌传统拉进了漫长的，继续行进的历史中。我只是坚持了某一种努力的方式，中国还有很多种努力方式甚至比我的方式更艰辛更沉重，”
　　严力的执著令人感动，他诗意地说，“这个奖，是我收到的2010年的最后一行诗，是一群具有坚定理想的诗人集体写来的，这是一行很温暖但很有压力的诗，来自具有诗歌传统的长安，按照这个大家都熟知的传统，我要为此接写下一行，而2011年的第一天就成为了我重新鞭打灵感的开始……虽然难以保证能抡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句子，但能保证的是，我写诗的姿势一定会更加诚实和坚定。”
　　严力说起韩国的诗歌饶有兴味。韩国是诗的国度，诗集也有畅销书，在首尔地铁的安全门上总贴着诗歌作品，公园散步的小路和登山路上也常常张贴诗歌。各地区的行政自治团无一例外地对当地居民进行诗歌创作教育，听课的人也为数不少。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位诗人外表像人间的天使或者像乐园里的魔鬼，专注地观察人们内心的世界，这在韩国颇为常见。
　　从20世纪30年代起韩国现代诗人就开始积极努力，试图超越传统的抒情性，体现出时代感：从20世纪60年代之后，即经历了解放和分裂，韩国诗歌同时体现现代诗的多样性和相当的深度。这种追求一直延续到80年代之后，对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韩国社会体制暴力性的体验，使诗人们开始从根本上思考上一代人的文学理想——“自由”的观念本身。此外对语法提出更为根本的质疑，对诗歌结构解体和重建的探险，韩国现代诗获得并重建“现代性”的行动仍然在进行之中……
　　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他们的诗歌不讲述外部事件，而只表现内在的心理状态，成为一种“新抒情”，描绘现代人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所体验到的心理及存在状态。强调自我的回归以及对事物意义的追寻，共同将其吸纳进入自身的生活，表现出反思的性质。诗人在对事物注入生命活力的诗歌的想象中。
　　严力给我一本从韩国带回的List文学杂志。见一首《致根》：“你的气息初次触碰之处热气蒸腾∕我汲取清澈的血液灌注给你∕啊！我这份爱颤抖在喜悦深处 ”，最后写道：“当你还是我深处的一条根须时∕曾生出无数让我心胸沸腾的虫豸∕如今我已变成了一个空碗”。另一首《比目鱼》，写金泉医院6人间病房302号，在氧气罩下与癌症抗争的两个像比目鱼一样的病人，“我知道∕她已见不到死亡之外的世界∕我看到她的一只眼已向另一只眼空朦地靠去∕我只是左摇右摆地游移∕并排躺在她的水域∕她用氧气机吸入水泡∕静静打湿我干涸的身体”。给人一种惊异。
引领着韩国现代诗歌的动力之一是对现代性的追求。
　　严力介绍了“擦拭空气的歌吟者”郑玄宗，他说，自身沉重的灵魂难以承担他者的重量，这就是“空气的诗学”，只有充满“我”以外的他者重量的灵魂才是轻盈的灵魂。郑玄宗说：“外部世界进入自我的内部，如果这个外部世界是事物，自我就变成了事物；如果是宇宙，那就是宇宙；如果是他者，那就是他者。这些因素集于一身的‘我’”。他喜欢化身这个词（incar nation），所谓诗歌，就是与别的身体发生化学反应，或者借用了别的身体。从这个角度来说，最近有许多共同体也好，国家也好，世界也好，发生了很多不幸和暴力事件，换言之也可以说战争，他的《拦劫诗》用了这样的句子：“没有别的武器∕那就发射心脏”“我们发射丹顶鹤∕面对所有的炮弹∕我们发射出大雁”，也正是当权者发射炮弹，政治家发射狂妄，诗人发射形象。
　　说到在这个速度就是生命的时代，诗歌的作用时，郑玄宗认为，“称之为诗歌的作用也好，称之为诗意也好，无论如何还是需要的。有的与宗教重合，有的与哲学重合，物质、计算和各种利益关系在膨胀，但是人类生活需要最低限度的品质，这个从何而来？我们需要森林，我们需要肺。”曼德尔施塔姆的小孔，曾经说过，诗人是擦拭空气的人。就像织蕾丝时出现的洞，或者甜甜圈，诗人不是直接制造有用的东西，而是有可能把这部分弄出洞的人，人们需要通气管，需要呼吸，这就是所谓的诗意。
　　严力在韩国写了《经历全州》《秋天在韩国》《历史课》等几首诗。
　　《经历全州》中，他写到了韩国的泡菜，很有意思：“满口韩语的泡菜∕在其占领的餐桌上∕调动各种蔬菜的音符∕指挥出食欲的进行曲∕被呼之而出的一只只拌饭的手∕随之拌出了各自的节奏∕那就喝一杯/再喝一杯”。严力说：“对于韩国人来讲，泡菜不仅仅是一道道小菜，更是一种力量、一种文化的体现。韩国各种关于泡菜的博览会、展示会、研讨会很多，规模最大的一次是2005年11月，在首尔为低收入家庭和社会福利机构举办的‘用爱腌制的泡菜’活动，有6000名志愿者参加，一次用了40000棵白菜。在韩国的许多传统家庭中，一坛泡菜的原味卤汁甚至可以传承九代人：曾祖母传给祖母，祖母传给母亲，再由母亲传给儿媳，然后接着往下传……所以，真正的韩国泡菜被称为‘用母爱腌制出的亲情’，岁月愈久，味道愈浓，以至于韩国人把泡菜的好味道称之为‘妈妈的味道’。也许正是出自对母亲的挚爱和感激之情，韩国人才把泡菜称作‘孝子产品’。”抒情诗《秋天在韩国》，他也写得色彩缤纷充满动感：“秋天来了/红色褐色黄色 /金黄色咖啡色/这群时尚模特儿/吸引了无数休闲生活的/周末追星族/追星的激情一路堵到景点。”他的《历史课》，就韩、朝的历史与现状发表了他的看法，体现了严力诗歌的辛辣、幽默的个性风格：
　　……
　　强悍的刀叉晃眼
　　揉一揉眼睛再看
　　弱小的还是食物
　　历史课上
　　视力越看越虚无
　　教授的补充材料上
　　也没有
　　能让视线拐过去的希望
　　……

　　虽然很多人在历史课上
　　看出了其中的祸根
　　但胜者的第一桶金
　　早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前
　　就在银行里提取利息了
　　如今还是那把古老的算盘
　　每次结算
　　都能滴滴答答地积累着
　　已被洗得干干净净的
　　本金和利息

　　在韩国的三个多月，安排了两次他个人的诗歌作品朗诵会，他用中文朗诵了他的代表作《还给我》《早市的太阳》《鱼钩》《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等十几首诗。
　　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诗歌应向严力学习什么？他的目光总是关注这个世界的困境和人类生存的终结意义。
　　他的脍炙人口的《还给我》：

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
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双雄鸡
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
请还给我半山上的那首牧歌
哪怕被你录在了磁带上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
我与我兄弟姊妹的关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爱的空间
哪怕被你用旧了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整个地球
哪怕已经被你分割成
一千个国家
一亿个村庄也
也请你还给我

　　另外，这16行的短诗是将修辞成功引入结构的范式：从第一句句首的“请还给我”与第二句句首“‘哪怕……’至句尾‘也请还给我’”又与第三句构成顶针格，如此同气相应，回环往复整饬而又有变化，构成极富吟诵的音乐性结构——表达了人们对古典纯朴之美的深切怀念，对“人类向何处去”焦灼的绝望，对现代文明悖谬的形而上的思索。
　　严力在上世纪70年代开始的30多年的诗歌创作中，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经验。
　　1985年严力到美国，在海外漂泊多年。他说：“流浪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独立，从其他角度讲，也就是自由。尽管我好像是在漂泊，但其实是为了独立和自由。只有这样才能不会受某一生活方式的左右，以自己的观点来看这个世界。”
　　他的《鱼钩》这样写道：“经过了许多年的等待∕我的鱼钩啊∕终于在没有鱼的池塘里∕自己游了起来∕但在更多年的游动之后∕它满脸无奈地∕一口吞下了自己”。
　　《鱼钩》一诗中“鱼钩”经验的痛苦，是他付出的代价，却成为一首杰作。
　　走出季风书园，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我想起了严力写《雪》的诗句——“雪在自己的体温中享受存在，更在狂风中体现轻盈的质量”。

　　李天靖
　　20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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