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 
 
独自开放
作者:缪克构 点击数:



第一部分:诗

    近作六首
    

    《手   足》

他的躯体摆放在老屋
哭声一阵阵将他抬起
我见到他时,他的脸已破碎
但摸上去温润尤存、富有弹性

胸膛内的心脏已停止跳动
隆隆的声音依然在响起
我的弟弟,28岁,身穿制服
与千里迢迢赶回的我作最后告别

整整四年,我们在同一座城市读书
而后,他重归故里,我他乡为客
相见时难别亦难
现在,永久的告别为相见圈上句号

在去火葬场的路上
死者比沉默的青山更加平静
而生者比飞扬的尘土还要喧嚣
车轮滚滚,驶向过早来临的约会

熊熊的炉火让人无限向往马革
将军征战死———雷点般的鼓声虚幻地响起
而不锈钢阀门很快隔开了阴与阳
更平静的沉默,来到汉白玉骨灰盒———

凌晨三时,一辆超载的货车迎面驰来
没有更多的言语,弟弟的小车被揿住推后了五米
在黑暗的夜里,高速的孤独如幻灯般闪现
而弟弟的生命如水银般流泻……
   

    《那些正午》

那些正午,悬铃木上的
阳光刚刚醒来。她来时
带着清新的乳香,笑看着
我把微握的拳头举在头顶

“你像一个孩子”,这赞语
轻轻地托起1999年秋天的场景
而我卡在2003年立冬的凌晨
仍以为一切都还完整

那些把阳光遮起的树叶
此时全部暗下去了。那些被等待着的
反光,还要走过多少光年?

那些充满旋涡的午后、疲倦的眼神
正把轰隆隆的大机器推进胸腔
永远不会到来的是明天
     

    《街心花园》

就这样,日常生活陷入宏大叙述
一场雪在我的眉梢,白了
而天已转暗,华灯在堆积的雪景中
度日。街心花园难以辨认

放缓的脚步能够推迟一场风暴?
一个人,突然对旅馆有了
持续不断的热情
就能够燃起内心熊熊的火焰?

在卷起的书页,未完成的情诗
已显得过于冗长
播放着的民乐《高山流水》
已显得过于突兀
     

    《千岛湖》

一座岛,是一座岛
一千座岛,在眼里就只是一个数字
大雾开始急切,大雾不是数字
大雾是漠漠生烟的时光

一把锁,是一把锁
一千把锁,在心里也只是一把锁
湖心开始阔大,湖心不是锁
湖心淹没了重新开启的法门

进岛时,一个人把着灯盏
照着另一个人
擦着漆器和眠床

出岛时,一个人抬起右脚
另一个人拿着尺子
奔赴余生和怅惘
     

    《上海正午》

生龙活虎的司机左冲右突
像与一个强大的对手摔跤
终于,他将205路公交车
驶进了文定路一小片阴凉中

现在,他吹起了口哨
开始左摇右摆,神情惬意
这让我看清了他戴着一副墨镜
而他头上分明还顶着一副

这表明———他有两副墨镜
他自然无法同时戴上
也不愿同时摘下
而像是要把公交车驶往丛林

一个老太太因座位太高,双脚不能着地
急得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
两个公交公司的小职员高谈阔论
对这座城市紧张的疫情鄙夷不已

一群民工鸦雀无声
并因害怕错过站台而神色紧张
一个姑娘露出多毛而肥胖的肚腩
着急地等待着繁华的徐家汇

而我 一个在下一站换车的乘客
看到了迎面扑来的徐家汇
在上海正午时分
空无一人


    《恋  曲》

  1
月光满杯,把独饮的人饮醉
旧时代的窗帘传递着风声
在风声中,干净的潮湿和盈盈水波
把心头揉碎
  2
在四月残忍的雨水中
烛火已尽,背对着远去的泥泞小路
恋曲唱给旧相识、新相遇
和蛰伏的致命疾病
  3
紫藤、黄蜂,唉,缺少的睡眠!
黑文胸收紧了旅途的疲惫
多么柔软的脚趾,覆盖着飞扬的尘土
来到半道上的家园
  4
而青石正斑驳
而渡口正迷离
而夕阳正藏起
而人影正依稀
  5
猩红的座椅连成候客的栅栏
我、旅行包和里尔克诗选  坐成一排
火车要来了,火车要来了
火车带走我像带着你在我的窗前经过
  6
月光常满杯,唉唉,水波亦盈盈
葡萄散发甜美香气,随身体荡漾
让我告诉你,干净的潮湿和
暖烘烘的潮湿  多么醉人


~~~~~~~~~~~~~~~~~~~~~~~~~~~~~~~~~~~~~~~~~~~~~~~~~~~~~~~~~~~~~~~~~~~~~~~~~~~~

第二部分:文


    城市:一种隐喻

  上海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常常令我感到困惑。我在这里读书工作,已历11年,这是个不短的年头,可我似乎一直没有从与城市的紧张关系中摆脱出来。当我一再意识到城市只是我的居所,而我只是城市的过客,无限的悲凉就从心底漫起。只有透过居室的窗外,看到那一小片宁静的夜空,才让我有片刻的喘息,而星月、蛙鸣、绿树和青草,无比坚强地抵抗着嘈杂、喧嚣的世界,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精神故乡。
   生活已成碎片。短暂的宁静之所以能够常常回到内心,完全是因为内心还在自然地抵抗着。这样的内心自然是不够强大的,它充满了矛盾、放弃、游离、妥协、坚守。它自然无法构成一股强大的精神洪流,冲破现实的束缚和藩篱,它同样又无法退回到自己的理想国中。一个更大更久远的困惑常常将我抛上抛下:谁是我的敌人?哪里是我的故乡?如果任我游走,我会走到怎样的终极世界?在这不断泛起的诘问中,存在着我的这座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理所当然地与我构成了紧张的关系,而诗歌,成了这种紧张关系的见证。
  “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个隐喻。”英国批评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教授关于城市和文学关系的论述,无疑是精辟的。借此,我更愿意斗胆将自己的诗歌从评论者们“城市/乡村”两元对立论述中摆脱出来,确定为一种“生存的不安全感”。
  每个诗人内心中都有自己的城市和乡村,这两者更愿意在我的诗歌中呈现,完全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我真实地存在于它们之中,并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履历。我从不认为自己近年来写的诗是城市诗,也从不认为以前的诗歌应该归入乡土诗的行列,就像我内心中的城市并非繁华的大上海,乡村也并非那座海滨村庄。如果我一直生活在乡村,我内心中也会有一座城市;同样,如果我一直生长于城市,内心依然会矗立着一个村庄。
  我生活了十几年并还将终老于此的城市,作为一种隐喻,别无选择地成了我诗歌中“生存的不安全感”的所在。因此,城市的排斥力在我的诗中显得无比强大,而吸引力却近乎式微。从最初在校园中怀想乡村,到其后将城市视为他乡,到现在自觉抵挡着各种碎片的侵袭,都可以为此作出回答。
  “生存的不安全感”首先来自于空间的突然转换。在海滨乡村生长了19年之后,突然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最先的新奇过后,逼仄和茫然无时不包围着我。虽然城市的空间更大了,可是被街道、高架隔开一个个相似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高楼直耸云天,天空被切割得很碎,人群拥挤,却彼此冷漠,绿树清草,只是点缀。太多的秩序,太多的规则,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看似流动性很大的空间,实际上却很淤堵,一个人想要在这样的空间里奔跑,非得四处碰壁,头破血流不可。这一时期的诗歌,以《在陌生的城市相遇》为代表:
       众多的站台让人忧虑
       她将在哪里等候 我全然不知
       好在 她已飞奔而来
       她的动作与城市的秩序构成矛盾
       ……
  在城市生活多年以后,特别是参加工作并拥有自己的一间房子以后,因空间的突然转换而产生的“生存的不安全感”逐渐淡化。可以说,一个外省青年慢慢地适应了城市的秩序和规则,并将被街道、高架隔开的一个个相似的空间打开,虽然说不上奔跑,但也能快步行走于城市之中了。然而,物质的逼迫迎面而来。一个人,一旦要为房子、家庭、职业、亲情负担起责任,就像一颗棋子一样,已被安放在一张棋盘上,不得挣脱。当我坦然面对并自觉承担责任的时候,责任并不因此减轻分量。生存的压力和生存的不安全感就像一对连体姐妹,来到我的诗中:  
       但是 这两片面包、身下的一张草席
       让他感到谨小慎微
       得到的东西正成为负担
       负担催生了物欲
       物欲正驱赶着物质
       逼迫过来
———《黎明骊歌》
  显然,更为强大且无处不在的“生存的不安全感”,来自于意识形态空间。每个诗人与此似乎总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一方面处身于各种规则和潜规则的运作轨道上,一方面又努力而徒劳地想挣脱,最后只落得个时而麻木时而清醒的警觉:
       我想起了除夕夜
       在爆竹声中它终夜不灭
       仿佛在黑暗中它始终倾起双耳
       对每一声威吓
       都警觉地瞪亮双眼
                      ———《过道灯》
   除了过道灯,还有什么可以更为恰当地比喻这个人和“生存的不安全感”呢?
 

该文已有篇评论,您可以查看或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