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 叶世斌, 1982年初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滁州分校中文系。1990年参加鲁迅文学院第六期文学创作进修班学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诗人协会(WCP)会员;安徽大学兼职教授;滁州学院客坐教授。 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作家》、《北京文学》、《小说界》等近百家报刊发表诗歌作品500多篇,小说20多万字。曾出版诗集《门神》、《倾听与言说》、《在途中》;小说集《你走不出你的鞋子》。200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叶世斌文集》共4卷。诗集《倾听与言说》被有关评论家列为“90年代汉诗重要诗集”之一,作品多被选入各种诗歌读本,部分诗作被译成英文。诗集《在途中》出版后,部分作品先后被《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2006年诗歌精选》、《2006中国最佳诗歌》、《2006年中国诗歌年选》、《中国当代诗库》、《中国当代诗歌》中英对照本等书刊选载。诸多评论家和学者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海南日报》、《大众阅读报》、《中国诗人》、《诗歌报月刊》、《诗歌月刊》、《东岳论丛》、《文艺百家》、《华夏文坛》、《清明》等报刊撰写专题评论和研究文章,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有的专家将该书称之为“诗歌艺术的大道”和“一部令人敬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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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红色皮肤和阳光的女人
那个在红旗袍里走着的 女人,像一棵走来的红杏 绊住阳光。像一棵走开的 红杏扶着阳光。那个
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 像一条柔软的裂纹割开 阳光。像一条穿过裂纹的 红线缝着阳光。那个
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 像一束更红的光亮隔住 阳光。像一束更重的光亮
加深阳光。那个女人 她在红旗袍里走着像阳光 流着血。像给阳光输着血
■支撑在鸭趾上的是我的体重
盘子里,剩在那里的两只 鸭趾,似乎踩了我一下 碰到了我躺在那里的疼痛 我重新面对烤鸭,被我 虚构的烤鸭,感到浑身着火
我的胃张开池塘,胃液注满 池水,生长鸭子浮萍似的 影子。我不知道我在 悼念这只鸭子,还是 渴望另一只鸭子。残留的
鸭趾走过盘子和自己的 尸骨,支撑在上面的 是我的体重。我觉得我就像 软弱的波浪,被鸭趾抓住 和推动,不能被自己左右
■坐在院子里的女人
一个女人坐在院子里 干着什么事,或没干什么事 她坐在那里,依附着 椅子的轮廓,像一把椅子 或不像一把椅子。院子里
桂花已经开了,麻雀 在树枝上放大着花朵 三只苍蝇叮着窗台上的阳光 墙角里透出带洗发精味的 潮气,或不带洗发精味的
潮气。这个女人她坐在 院子里,不关院子和椅子的 事;不关阳光,桂花 和洗发精的事。她只是 坐在那里,也不关自己的事
■书本作为另一张桌子
一本书放在桌上,被灰尘 和自己压住。光亮和漆 漂上桌面,它像一块砖 一动不动。多少年
(它在自身的重量里下沉 在整体的抵制中孤独) 书桌退走。这本书
撑住自己,拒绝颜色 形体和尺度。它们 被它牢牢地扶住。一本书
放在桌上(放在它的 书卷内部)远远看去 时间高大的桌面厚起来 书已脱离自身,移向他处
■困惑的女人
她走在月光里,如经过雪地 去跟月亮约会(她藏在 月光像藏在她的皮肤里) 最渴望月光的不是她的情人 是影子,光亮带给它生机
天上都是月光,却模模糊糊 地上只是影子,却清清楚楚
她一直走到和月亮分手 (她像一件透明的风衣绕到 月光背后)最喜欢影子的 不是她的情人,是她自己 她和影子被黑夜缝在一起
周围都是影子,却隐隐约约 夜晚没有月光,却闪闪烁烁
■手上的数字就是一串密码
他的眼睛像两片绿叶 手上五支粉笔。桃花盛开的
时候,后院的腊梅落尽 母亲去世的日子大旱无雨 爱情的亩产三季欠收 二十年前在瓜棚里第一次做爱 和他遇险的时间如此吻合 整个世界都被数字暗示和演算
他的头上生长一丛丛火 皱纹里有千年枯河的痕迹
谁能测算寂寞的深度 欲望的力度?血液凉热 紫茉莉背朝白昼,无法清点 早晨涌入多少阳光。百灵鸟 在窗外歌唱;为一次错误输掉 一生的人,赢得一生的悔恨
他的牙齿咬住月光,声音里 响起铁器。人生总有
一扇门无法打开,手上的数字 就是一串密码。他押上祖父的 遗产;用情人指甲上的 两个缺点,赎回他的 前妻。然后在三丈高的 风口浪尖上豪赌儿子的未来
■展示在部分中的女人
这个部分被钮扣松开 如红杏出墙。比整体大胆 比自身羞怯。钥匙 在我们手上。青苔 深锁,杏园的侧门迎风而开
这个部分被光亮揭示 如一匹母马出现在马斑上 比整体孤立,比自身完整 草料在我们手上。条纹流过 整个斑马群的身体
这个部分被动作转移 如滑动的鱼。比整体诚实 比自身狡猾。网绳 在我们手上。我们 更大地张开,覆盖一次渔汛
这个部分被服装收缩 如仅剩的水。比整体 慨慷,比自身吝啬 巨大贪婪的水舀在我们手上 我们比饮用前还渴。展示在
部分中的女人。这个部分 是所有女人的部分 是所有部分的女人
■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
昏暗的街灯灵感似的 闪了一下,我们的视觉 把一个男人从墙角揪了出来 他躺在那里。像一棵
偏离的冬青树,像冬青树 正在落下的一阵树叶 像墙体上一个深黑的洞 像一扇关上这个洞的门 他躺在那里,在墙角和夜晚
深处。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像一个弃家出走的人 像一个被人杀死的人 像一个杀人的人。一个
男人躺在墙角里,混淆着 自己。我们和灯光再也不能 确定他像什么。街灯 和我们的视觉闪了一下 把这个男人送回了墙角
■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
是村庄前一支耀眼的河流 穿过土地的方式;是河岸上 一枝梨花伸进春天的 方式;是男人的汗水流过
脊背的方式。是敞开的门上 一行颂辞走过对联的 方式;是绣花女人在一张 绷布上飞针走线的方式
是她的目光一下子击穿 情人的方式。是一种命运 终于被超脱和牵挂的方式 是绷断的绳索突然弹起的
方式;是阳光,自由和快乐 肯定来临的方式。是天空 和鹭鸟本身把这一切 接通,提起和照射的方式
■事物的极端
浪峰占领瞬间。屋宇 我们的居住,被飞檐翘角 柔软地提起,离天空更近 我听到它的擦痛,听到大风
一次次被割破的嘶鸣 麋鹿的角,落向树顶的鸟 高古的哲人在窗下点燃炊烟 在屋顶的部分独自伤悲
事物被它的尖端高举和触伤 山峰,铁塔,挑起的灯 都在风吹雷击之前,以很 突出的方式出卖了自己
■类似的爆炸
这棵花红得厉害,红得 我们望去的目光发烫。这是
紫荆花或者木槿花,或者 都不是。它只是火焰一样 很红的现象。周围还驻着
很多花。我们看不见。它也 看不见。当这些火焰
被天空一支支抽走,很多花 留下来。它们同样真实得 没有姓名。它们留下来
因为它们从来不需要 类似的爆炸照亮它们的平静
■田 埂
夏天到来时,这些田埂 把广大的绿色一片片切碎 再合围起来据为己有
一圈靠着一圈的田埂 就像撒在大地上的一张网 把夏天牢牢地网住
这些绿色疯狂地挤在一起 几乎无法呼吸,几乎 把拉弯的田埂崩断
田埂变得如此紧张,充足 生机勃勃。夏天过后 这些绿色被秋冬提走
田埂的空虚和荒凉 比谁都突出些。它们围着 这些草根还不肯散开
■揪
她远远地走在阳光金黄的 中午,拎着黑塑料袋 街头出现清晰的黑点 满天的阳光被这个黑点 狠揪了一下。这个
城市宁静得像一泓潭水 沉向深处。一辆汽车 驶过,城市的宁静 被这突如其来的汽笛声 短促刺耳的汽笛声狠揪了
一下。我们承受着 阳光和宁静。忽然看到 一个女孩在报栏里睁大着 眼睛,这十三岁的 白血病的眼睛!我们的心
被这双眼睛狠揪了 一下,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羞怯的表妹荷花盛开
他在屋里,在她对面 在千里之外的池边和另一个 女人采莲。也许光线 公开他,装饰船就暴露在 桌上,他的左侧 让她看到浆影如蝶
她是他的妻子,在江南为奴 在清朝为妾。现在 他在屋里秘密地夺回她 他羞怯的表妹荷花 盛开。他一次次被池水 荡漾,被莲蓬裹挟
他等待着。准备一个喻词 鞋子一样穿在她的 脚上,让她秀美地跨过跳板 在今夜,把船颠覆 把月光践踏。他在屋里 在舟上采撷女人
古往今来的缺点,让他深陷 他的心神月照荷池 回来的时候,她代表他的 表妹湿淋淋地上岸 那一刻,他眼中的 莲芯,白得没有止境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暗红的灯光,高悬的音乐 台布一样飘落。葡萄酒 女人的乳头,尖锐的猩红 突破我们。我诱骗一朵 杜鹃,和它在桌缝之间会合 然后夺取它粉红的花瓣
(我端坐桌前,神情激越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纸币像玫瑰一样开满桌子 所有目光和心脏都被它映红 火红的时代!昨天晚上 我在桌子的右边,勇敢地 谋杀了走向左边的情人 她的血红流毒一样扩散
(我端坐桌前,神情激越 殷红的漆浮上桌面)
我们旗杆一样举起这些红色 桌子一样捧住和摊开这一切 生动的表情残缺。只有 桌面泛起殷红的漆:这是 桌子,这些疲倦的木头 在脸红,一阵阵脸红
■黑 痣
这颗黑痣经过眉头 鼻翼,带着整个面孔在唇边 降落,像一颗就要落下的 眼泪。它孤立地停在那里
事关全局。这张面孔 光滑得像个面具,它朝着 夜晚的方向,目光带着阴影 有些表情仿佛从这颗痣出发
走向某种熄灭。这颗痣个别 突出。叮着这张面孔的 很多事情以及我们的误会 仿佛一个关键。在一次
想象中,关键打开 痣和面孔同时改变。一张 面孔如一阵光亮,从一颗 黑痣开始,到一颗黑痣为止
■废弃的喷泉
阳光下,那朵硕大的 液体莲花凋谢。喷泉停止
当我们的血液枯竭 血管依然伸张在那里 将是什么样的情景?或者
当我们的军队弹尽粮绝 失去旗帜的旗杆为什么 在风中高举?喷泉
休克。死亡或苏醒 生存的天机:没有夺取 只有支持。如同只有期待
没有废弃。喷泉像一支火 插在那里。一个诗人 从它经过,忽然失语
他回到书房,用烟灰缸 不停地给君子兰浇水
■木 花
木花回到木质,追随花朵的 颜色和形态,来到花店 房间。它在花朵之后盛开
木质的牡丹,蔷薇和郁金香 瓦解季节,在整个世界 放射春天和我们的意念
是我们的意念生长花朵 和一切美丽。我们在房间 和花店之前,先于花朵到来
木花模仿着我们,代表 一种意念的真实和前置 木花和所有的花朵同时盛开
■一条小径穿过草坪
一道篙痕把水面的浮萍 撕成两半;一道裂纹 把布满青苔的石头割成 两片。一条小径穿过广大 草坪的事实,被普遍认为
草坪两边的垂柳,灯光 所有的事物都面临着立场 和选择。事物内部的分歧 把整体分割成无数个 部分,事物对立和阻隔
界限已像鸿沟一样划分 出来。那个看风景的女人 追狗的孩子一直在往前走 也许他们并不在乎鸿沟 并不担心事物的区别
■芒 果
芒果橙黄,圆润 太阳一样降落在那里 (它在哪里生长?经过 哪些风雨和路途)芒果
作为一棵树的结果 被传递到这个夏天 在夏天的饥渴中刚刚开始 如同阳光从太阳分裂
最终到达,在我们的窗口 和大地刚刚开始 如同来到我们生活中的 女人。如同生死之间
芒果很哲学地躺在那里 丰硕,完美。芒果永远 是一次结果。芒果 永远不能成为结果
(一个事物的结果 永远为另一个事物开头)
■草坪上的草越长越深
我们最初看到它的时候 明朗,坦白,一览无余 我深入其中,丢过一枚分币 两只鞋掌。一些不同 形状的心情,昆虫一样
在草棵里起落。如今 盛大的阳光和雨水使它生疑 和布防。草坪上的草 越长越深,仿佛一片水面 把深度掩盖起来,仿佛
一个人把自己收藏进 口袋。草坪把我们挡在 外面。黄昏前我们俩 小心翼翼,走在这片草坪上 我们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站在麦茬上的人
六月的镰刀走过麦田 削去成熟的火焰。那些 麦茬一丛丛留在那里,窝藏 疼痛的火根,滚烫的火根
站在麦茬上的人,站在 危险的边缘。他曾 光芒万丈地燃烧。在六月 之前,在火光笼罩的诗行里
在刀光闪动的伤口上 他的火焰一次次被割去 抱走,扣押在远方的草堆上 剩下最后一截缩短着六月
熄灭的距离。站在 麦茬上的人,被自己的成熟 收割的人,是残废的火根 站着的烟,高大的烟
■如 同
如同经过两棵竹子 她的表情就发虚。如同 走近豆棚的藤蔓,她的心 忽然被纠缠。如同采摘 扁豆,她的手上长出 月芽。如同碰落一颗露珠 她的心思就出汗。如同想起 桂花树下的错误,她的呼吸 就芬芳。如同讲起棚外的 桃花,她的声音就变红 如同看到一只飞舞的 蝴蝶,她就被带出棚子 美丽地离开了自己
■无论今天多么伤痛
喧嚣的热情沉积在这里 被时间冲尽。现在 那些蝙蝠一样飞窜的歌曲 返回它们的洞穴:那音响的 开关后面。是什么灰尘般按住
静?我们地板似地倾倒 让高大的激情把夜晚扶起 深暗的灯光一次次落下来 雾一样隐藏我们的绝望和羞耻 一些喘息并非因为劳累
无论今天多么伤痛 在当时,我从你赤裸的天空 看到蝙蝠翔集;从你的四肢 听到开关的声音;从你的脸上 看到不知是酒还是泪水
■平静和亮得看不见的玻璃
一只蝴蝶压在玻璃 台板下,台板似乎飘起来
蝴蝶迅速创造一个空间 玻璃一样透明的天空升起 碧绿的底色降下草坪 湖和春天(通常我们
只注意到轻得落不下来的 蝴蝶,而这块玻璃 平静和亮得我们谁都 看不见)蝴蝶笔直地飞翔
似乎翅膀晃一下,它的 天空就会砸下来。蝴蝶 有力地飞翔,仿佛 靠着一堵墙或一个踏实的
落点(这春光般的诱惑 和笼罩把蝴蝶变得热情 而风度翩翩)我和蝴蝶 一样承受着这块玻璃
换一种看法:蝴蝶在窗子 那边,我在窗子这边
■我把一些烟从火上抽出来
香烟和茶杯放在石桌的 左边。阳光放在石桌的 右边,仿佛桌面被削掉 一半。桌子下面淋着的阳光 仿佛从桌面上漏下来
我坐在桌前。是谁把我 从人群中抽出来?如同 把这块条石从山上抽出来 把杯子里的水从河里 抽出来?把我们孤立在这里 我坐在这个黄昏的院落
仿佛被橙黄色桌面围困的 一块紫斑,仿佛落在杯底的 一片茶叶。桌上的阳光 渐渐扩大它削去的面积 我藏在石桌下的影子 都被它驱赶!这个黄昏
我把一支烟卷抽出来 让它把裹着的黄昏解散 我把一些烟从火上抽出来 巴望它飘过院墙,被 一个过路人或者一只鸟看见
■二○○六年春节
节日的天空冻结着乌云 低沉的不严密的容器 零星的雨从那里漏下来 仿佛谁在给地面穿针引线
我们坐在屋里,看着 一两只灰喜鹊在院子的 芭蕉树上啄着果实,然后 跳到电话线上。果实滑落的 声音,让每双耳朵都听见
我们喝着茶,想着 年来的辛酸和委屈,总有 一两件事像冻云一样难以 化解。空调吹来的风热敷着 让一些怨愤变暖,让伤痛
保持恒温。这时雨还下着 那些灰喜鹊还在树上采集 它们肯定不知道这是 春节。有些事真该放下 从头再来。我想把门打开
让暖风也吹拂它们 让温暖的雨点把我的心情 洗涤。让灰喜鹊掉落的果实 填到我的一些空虚中来
■假 象
这是我必经的危险 在悬崖的入口,我劝你回头 然后独自攀援。被石壁阻挡 被峡谷虚悬。当我长猿般 挫败险峻,回头望去 只有风从山道上跟来
(山下的人远远看见一个 女人,跟在男人后面攀崖 转瞬即逝,以为她到达悬崖 那边。悬崖那边的我 回顾山道空空,以为你 回心转意,终于下山)
高举的悬崖就这样把我们 隔绝:你从我的心灵上失落 想到你的胆怯和离弃 我相信爱情真比悬崖还不 保险。而通常我们总被 它的一些假象蒙骗
■它会一直注意你
在我对面,一朵杜鹃花 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殷红而不是火红地看着我 像个为我而来的纯情天使
我偶然碰到它的目光 忽然有点慌张和羞涩 我不知道我的衣着是否得体 刚才的心境是否干净。一朵
杜鹃花这样看着你 欲言又止地看着你的时候 你心里肯定有点什么东西 引起了它的好感和注意
■整个十月
整个十月,我黑暗地 停在光芒高大的草垛旁 我的情况相当于 一支被橙黄色围歼的铅笔
整个十月,我逃避草垛 依靠草垛,用坚硬的黑色 描绘草垛的金黄 我和草垛相互涂改着
整个十月,草垛征服铅笔 和我,回到自身 这座草垛,光焰整齐的 草垛!我凭借和掠夺它
为的是把光亮一层层削尽 把黑暗一点点抽空
■桃树穿插在桃花之中
这时候,粗大的桃树 穿插在桃花之中,把树上的 画眉变成飞翔的桃子 一片桃花揭示所有桃花 正如所有画眉同属一只画眉
灯光模糊着夜晚的尽头 无处不在的罪恶。失足者 在沸腾的井底沦陷或攀援 没有源头的事情往往源源不断
这是另一种捕获。母鲸的 体液浇灌渔夫的愤怒 网眼喷吐着海水。他们一次次 把海网住,置放在岸上 是休克把潮汐释放和挽救
鱼死网破。这件事情 必须象封海一样深锁。谁把 钥匙和钱包装在口袋里 在虚伪的风景中把自己收购
在桃树上,在网眼处 厌倦的画家凝神白色。只有 在坚实的墙壁和一张纸的尽头 一种白的绝望和孤独 反证着画笔和他一生的不足
■时间被玉佩停扣
远来的玉佩,闪动深绿的 光亮,似乎信誓和情思 就是这种颜色。我戴在 胸前,感受一个古代男人的 心跳和体温。我就是
那位翩翩士子,柔情似水 痴心如病。今夜我的门 虚掩着,不尽的相思 被风一次次吹远,被暗红的
烛火一阵阵灼痛!我 貌若天仙的表妹,你在 风中过尽千帆地盼望,窗前 最后那朵兰花为何至今不肯
凋谢?一袭罗帕怎能 揩尽你的汪汪热泪?一块 同心玉佩在茫茫人世天意地 将我选择。时间被玉佩
停扣。我戴着它怀念 另一半真情。渴望在一个 深巷的黄昏或花园,有一位 古往今来的少女,美貌 如花的少女,将我错认
■我们看到他的时候
他的语言一次次跃上稿纸 书页,笔尖无法触及 它茧层下面的疼痛。那是 结实,平矮的台阶 让你轻易占领,却无法摇撼 台阶上的人劳累得像风箱
喘息。站在文字外面的 梧桐和月光,某个真理 或初恋,长风一样 引领他。他的语言升上悬崖 然后在谷底碎裂。裹壳散去 丰满,鲜嫩的果肉敞开
他像竹子一样把自己掏空 进入事物一无所有的状态 像骨骼把自身挑起 到达高度;像木柴让火 生根。这个比喻意味着 他救火的方式就是给火输血
就像一个点石成金的人 一生都在打造他内脏里的 石头。我们看到他的时候 他已被成堆的金子 活埋。所谓妙不可言 我们在他寂寞的墓碑前止步
■子 弹
子弹离开弹膛,像一支 呼啸的雨,像一颗流星
其实,我们生命的全部根据 只是一个目标。我们为它 而来并走完我们的一生
子弹撕开阻力鸣叫着 就像我们一路喘息的声音 它和这个世界磨擦的热情
令人惶恐和悲哀(这迅速的 有去无回的飞行呵)无论 子弹和我们的经过如何
我们所能和必须到达的目标 真正的目标只是死亡
■鬼
这是在夜晚。紫茉莉 和猫头鹰的翅膀一层层 打开我的阴谋。我应运而生 悄然而至,制造事端 和灾祸。我听到来自 四面的敌意和诅咒。这是
在世界和我的另一面 是谁把我变成监狱一样 集中了所有罪恶?明灭的 鬼火为谁引路?黑暗的养育 和庇护,把我的根植入 夜晚深处。在岔路口
耀眼的阳光刺伤我。我的 兄弟:在白天做鬼,在夜晚 做人。令我惶愧和尊重 我菩萨心肠的老母亲 教我热泪横流!这是 在十年之后,黑暗放纵
和囚禁着我。如何超生 和归去?关山重重危机处处 万难解脱,万劫不复 一只山猫目光荧荧,它可 知道我弃之不去的罪孽 和污浊将在哪里洗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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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评论]
领悟生命和诗歌艺术的大道 ——论叶世斌先生的诗集《在途中》
章亚昕
人在途中,乃是生命的本色。叶世斌先生的诗集《在途中》深沉地咏唱着人生体验,属于一部令人敬畏的作品。令人敬畏之处,在于诗人深刻揭示了命运的轨迹,在起伏顿挫之间挥洒喜怒哀乐,让诗意升华为心灵之歌和性灵之舞……叶世斌先生面对人生中种种喜怒悲欢,默默领悟生命的大道,于是逐渐把握了20世纪人文精神的精微奥妙。所谓20世纪人文精神,乃是反思两次世界大战所形成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主要包括文化上从东西对峙到相互关注,价值上从科学主义到人本主义,思维上从实证论到系统论,态度上从形而上学到辩证法,尤其是推崇立足于文化交流的精神多样性,强调地球村居民相互之间的理解与沟通,在精神上追求体现世界大同的诗性精神。诗人的体验,因此而获得了普遍性和深刻性。 在这个意义上,走向人世间就是走向诗的境界,而诗意动人到了极致,也就贴近了敬畏的境界。叶世斌先生诗歌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诗人独到而深切地表现了上述的诗性精神。
一
第一辑“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其实是诗人在诉说一种行吟者的诗学。 所谓人在途中,无非是生命的旋律化作了如歌的行板。《手执火把的人》以隔节跨行的大跳跃姿态,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类似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启蒙体验:在暗夜展示光明乃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于是,《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的抒情主人公展开了对于“道”的思考:虽然说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那就是乡土(“事实上/故居的石阶知道我的鞋码/不知道我出门后的走向”);可是走出去面对他者,才是20世纪人文精神的根本所在!“文学史上一个最有趣的事实是:浪漫蒂克的诗人如其不如歌德般转向于克腊西克的中节、和谐,诗的,甚至于人的生命没有不是早夭的。青春的高扬的诗时代一过去,成熟的思想就该渐渐融入平和的感情的节拍,激昂降为平易,自能对一丘一壑别具慧眼,从沙粒中见出宇宙,虚心而意象环生,飘飘然仿佛凭虚御风。”(1)诗人这样沉思着: 今晚,门开着等谁和风 一起归来?是谁带伤的 跛足把阶石踩痛?我们 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被时间的层次,坚定不移的 过程一节节传递和接送
道之所以为道,不仅在于走过和说出,而且在于认识和理解。这不单是诗人情感推移的过程,它还是社会发展进步的进程,非但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而且还具有不确定性。因为是走在路上,所以《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这首诗,会通过“那只飞进我十三岁/夏天的蜻蜓”,来抒发“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情怀。诗人想:“蜻蜓是否一直飘着”?无根的岁月仿佛“无处依附的目光”,而且似乎蜻蜓“生来/就淡出阳光”,可以让“夏天的黄昏/感到一种轻”,那是游子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冷冷清清,寻寻觅觅,牵牵挂挂……路上的行人乃是被牵挂的情思放出的风筝,飞得越高,扯得越紧。《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告诉我们:“那个人//心里淌着表妹的眼泪/耳边环绕兄弟的呼唤/临行前母亲为他缝上那颗/扣住风的纽扣!”行人走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走在起点和终点之间,而且对于他变化就是一切。 人在途中,永远面对变化的风景。他面前的每一个风景,都是在,也是不再。《可是萤火亮得很不肯定》这首诗便讲解着鱼目混珠的故事,于是辩证法取代了形而上学,一切都可以从容道来。但是,在广告无所不及的喧嚣声中,诗人所倾听的却是沉默。《她们始终一言不发》谈到两位姑娘的“静默”,说她们留下了“静默一样的空白”,就好像“树上飘下/两片很慢的叶子”,宛若百读不厌的诗句,计白当黑,含蓄婉约,属于:
她们最终没有忍住的语言 我为她们说出的语言
此刻无声胜有声,此乃诗艺的大道。《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所谓“这时候,诗歌里高涨的/蛙声,使春天的堤坝危险/远远看去,拱形桥的一只翅膀/似乎带着河流和大地在飞/它把月光和水鸟的爱情弯曲/把时间固执地连接和传递/像那些远来的故事”……抒情主人公似乎想到了孟郊的《游子吟》,缝补衣服的母亲将孩子当成一个大风筝,那线索却是思念和牵挂,亲情遂成为照耀生命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游子!诗人遂回忆道:“四十年前/父亲的鞋子踩痛一个女人的/心思。她被一阵脚汗迷醉/时至今日,我把自己/像布和灯光一样复叠起来/让母亲一针针地扎。似乎/这是必须借助的穿透。死去的/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走在途中的行吟者,仿佛一千零一夜中的说书人,唯有持续性才是最后的救星。《邻居的鼾声》如是说:“他的鼾声/沙石一样垒起这道墙壁//把自己分隔和坚持下来/现在,只有我的听觉储存着/那种声音。”这是诗歌的困境所在,也是诗人的希望所在。因此《谁能逃离这截废弃的路》强调:“那落后的鱼/穿过河流。现在这才是/一条路的全部基底和长度/它比最宽最长的道路/更逼近人世的真相”。终于我们在《穿红色皮肤和阳光的女人》中看到“红旗袍”和“阳光”如何相互转换:阳光内化为“红杏”的精神,所以“那个女人/她在红旗袍里走着像阳光/流着血。像给阳光输着血”,诗人之道,无非如此,岂有他哉?
二
第二辑“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最令人感动:我们不仅面对诗人的角色,还在分享他的经验,包括分担其命运中的种种痛苦和磨难,因此接近了诗意中圣洁的情怀。《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这首诗提到“撒旦的五指集中了/所有的黑暗,瓦脊般覆盖我的天空”,死亡一次又一次降临了。抒情主人公发现:“一些丧失把我们变成神/如同一些获得把我们变成鬼”。悲剧对心灵的净化,同时也伴随了诗意对精神的升华——敬畏之情让诗人充满了崇高感。《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这首诗便说:“我是个被瓷器的/破碎声吓破了胆的孩子//必须有个地方让我低着头/长跪不起。这就是为什么/我随烟升起,在天外/把人世的真相撕破/一生跋山涉水,拯救救星”。诗意对于“药”的反思随之展开,《药》说:
我的全家被药物笼罩 我的父母无药可救。我的妻子 她面带桃花的虚假 被药放大。现代的品质
更新换代,教人感谢万千 那么又是什么在对我们现场伤害 谁能把原样的生活交还 药是修改错误的又一种 错误。我们经受着这个世界的 双向折磨,弱不禁风
药物确实具有二重性,好似一些权威为人间带来充满悖论的悲剧。于是,《焦虑症》的抒情主人公说:“早餐之前,我把药丸放进嘴里/那是焦虑症的食粮,比我的/食物重要。它解除了/全部危机,使我和你们/和这个大好的世界保持一致”。生命的个体性象征着精神的主体性,两次世界大战唤醒了20世纪的人文精神,“药”则是对于病态人生的诗意的象征。“所谓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的瞬间瞥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现实世界,正如一个蓓蕾蕴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预奏那弥天漫地的秋声一样。所以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复杂,深邃,真实的灵境。”(2)推己及人,《父亲》这首诗告诉我们:
死亡的大海宽容,永远 面对和收藏一切,闪射黑暗的光辉 也许生死只是一场转换 一种痛苦被死亡豁免和解救 种子一样衍生出另一种痛苦 在我的生命里生根,要我永久承受 流星在天际垂挂,如一行明亮的真理 照彻夜空的苍茫和深黯 照彻这生与死的区分和秘密
诗歌艺术的大境界就这样产生了,就像《陀螺》和《一生》的沉思。《陀螺》说道,自己没有法子逃避,“只能把自己藏在//鞭子上,在迅速的转动中/把伤痕甩开,或一圈圈/包围起来,让人不易/察觉。”因为陀螺“离开鞭子,它就停在/一块木头上,什么也不是”。看似荒唐,却属于高度的心理真实:生存与悲剧同在。《一生》则告诉我们:“抓住瀑布如同真的布/就这样滑下去。就像/一根织梭或丝线,但更像/这条长布上走过的一把剪刀//我只在剪开的缝隙里/顺势划了一下,就迅速/把自己剪完。”这首诗让读者联想到“九一一”美国世贸大厦的悲剧,深刻,突兀,精致,沉痛,无愧于大时代的经典之作。什么是经典?诗人说经典之作仿佛“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不是钻石而是苦难的结晶。《大地上最亮的石头》这样表白:“感谢磨难吧!掀开瀑布/你会发现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飞溅的水花甚至整个/瀑布,都是它生长的光芒”。于是《这是春天的另一面》指出,在春天还有“紧紧抓住//精神病院的铁窗唱歌的/少女”,以及“身患血癌/连眉毛都被削尽的/男孩。”恰恰是灾难,决定了春天的价值,也决定了春天的本质。于是诗人顿悟,形而上学的壁垒轰然倒塌。 此乃叶世斌先生之所以为叶世斌先生:他是一位于灾难中创造经典的诗人……
三
第三辑“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直接展现圣洁的境界。譬如《守林人》这首诗诉说抒情主人公对于命运的沉思:“我们被事物扣押,深入/它的全部苦难和神秘/创造事物的信心。”是的,大地孕育一切又收藏一切,而且圣洁往往与灾难同在。《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再看<白毛女>》的情怀,就立足于差异性的发现:“你的长发飘起一场大雪/当一切变黑的时候/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在逃的是我。贫穷,邪恶/和愤怒对你的追踪/远不如你对我闪电般的追击/月光如水的女人//苦难的神!”一旦差异性超越了普遍性,辩证法就超越了形而上学,让异端成为人本主义反对科学主义的起点。就像《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就像《冬天的品质》,圣洁之美是一种与个性同在的精神。诗人认为,要找到真实的自己,就必须渐渐回归自然的境界。所谓《避入深山》,其实就是避开人群:
没有更好的掩护。这一刻 他必须让头发长出来 和山中的密林相似。让暮色 给他戴上墨镜,让目光 也变成这种颜色。然后像影子 那样躺下,把自己变成掩体
通过超现实的创作手法,诗人创造出卓尔不群的艺术境界。在今天,在一个大家都在追求高价位的时尚面前,诗人以其无声之美和无言之思,成就了深沉的审美品位。《一些事物被低沉地推翻》强调指出:“一只水鸟跌入波谷的瞬间/它的翅膀,翅膀挟紧的白光/它一生都在下沉!它把/自己藏在一个晃动的/鸟巢后面挡住我们的视线/离天空和岸越来越远”,犹如一些喧嚣的广告语说了也是没说,有的时候不说反而是另一种言说。寂寞背后是顿悟,开启看不到的死角,也许就是真相之所在。所以,美学家宗白华这样评价支道林放鹤的行为:“晋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这意义伟大的动作。这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们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3)《麦克佩斯敲门声》于是说:
我们被一个声音,被一个 新的锁孔打开和关闭 如同一首诗歌被诗眼拯救 海洋和雨水来临 洗不去隐藏在我们 某个地方的一点阳光和血迹
《宽容的温柔》于是说:“这是美人蕉。是一个女人/从容地摇着蒲扇,她的/形体幻化在阳光和空虚/背后。美人蕉来自很古代的//春天和我家茅庐的窗口/现在,它大面积接受阳光/风和楼梯的阴影,仿佛一种/很宽容的温柔。”可见,正义是宽容的,真理是大度的,阳光比北风更能令他人敞开自己的情怀;而《在这乌黑林立的时刻》则说到遮蔽,所谓无衣者无衣——人们找到社会角色,却仿佛忘记了家园的演员,丧失了归家之路。诗人岂能总是穿他人的衣裳?《地上的风筝》就是答案:当风筝们“乘风而上/分配着天空,把天空变成/一个千姿百态的舞台/一场盛大的狂欢//而它留在那里,在那个角落/像个失败者。紧贴着/地面,从那里接受力量/大风一次次围绕,鼓吹/它的拒绝,显得/那么平静,孤独和苍凉/远远看去,它像一块/平铺着的令人尊敬的石头”。谁能够自重,谁便有了沉重的分量。这个风筝宛如后台的演员,他退出了角色,却更加真实。因为演员回家,也就回到了自己。惟其如此《在南京的街头》便提示道:“女人。这个城市的意外/和奇迹,如此具体而空灵/她推着车子,就像提着/她的花篮,小心地让过行人/车辆,缓缓走过,仿佛踏上/天梯。这时,黄昏的旋转/戛然而止。一片寂静/我被一道闪电击中,被一种/痛苦覆没。我感到轰鸣的/城市,我疯狂的灵魂/经过一次可怕的挑拨或抚摸”……原来,生活乃是本色的存在,而母性则是人性中最高贵的操守。在平凡的操持中不乏神圣的光影,那才是诗意之所以为诗意的根本所在。 回归圣洁的人生之道,才是行吟者真正的目的与追求!
四
第四辑“这是两棵槐树站在一起”,主要抒写一种震撼人心的真情。总有真实的爱情,壮美的婚恋,那样一种感情境界,是要以生命为追求的代价。这真情仿佛《刀螂带刀飞来》所说,“刀螂为一次壮美的死亡而生”,而恋爱的双方“一个在开始死去/一个在结局跟来”——它们的刀“把我们的本质划得支离破碎”,因此诗人说“我恐惧刀螂,向往刀螂”。《带丝的藕片片滴血》则发挥藕断丝连的情思:人们所谓的快刀斩乱麻,往往意味着悲剧。“我想,一把锋利的刀/要制造和接待多少疼痛”。牵挂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体验:抒情主人公说自己在“品尝着藕片和一种分离”,感觉“我的眼里涌起泪水/感到带丝的藕片片滴血”。诚然是有情则有晴,《谁在窗下自私地照亮了夕阳》如是说:
一朵花能够挽救一种心情 金菊展开。打亮我的额头 思想和诗句。让我领略 清风飘拂,吹乱了林鸟的啁啾 红日高照。一只蝴蝶风筝 使天空的羽翼高举
诗人要在肤浅的世态中找回自己,就必须进入充满诗意的情境。这种情境如同《像深沉的月亮》这首诗所说,只因情人在,月光与湖光都是深沉的;而《夜晚的事物》也为有情的空间下了定义:“一个女人变成声音进入房间/进入自身的形象/在这个房间,夜晚的形状/因为这次声音的加入就出现/改变。”情境于是化作心境,心境于是化作语境。“原始生命力是个人的敏感性与创造力的独特模式,这种独特模式构成了个人与其世界相关联的自我。它可以在梦中,在敏感者自觉的沉思与反省中对我们说话。……如果我们抛弃了我们心中的魔鬼,我们最好也准备着同我们心中的天使告别。在原始生命力中蕴藏着我们的生气和我们向爱欲敞开自身的能力。我们必须重新发现原始生命力,赋予它以一种适合我们当前处境,能够在我们时代开花结果的新形式。这对于原始生命力的现状,不仅是一种再发现,而且是一种再创造。”(4)《他们相对而言》所说,无非相对敞开,开门交流,“打开门他们同时站在门口/像一片虚悬的光亮一张/帘子的两面,像风雨/交界。他们相对而言”,属于创造性的当前处境。因此,《这是两棵槐树站在一起》正是描述“百年天缘”:与其让豪华遮尽真情,何如任豪华落尽见真淳?在真情背后,隐藏着生命之根系!“两份福祉合成一份福祉/一份苦痛剖成两份苦痛/直到站得太久,必须/弯腰曲背的时候,它们挤得/更紧!这种关系连风和萤光//都难通过。被岁月截留/和护送,被自己销磨和深厚/谁能看懂它们?”与此相反,《雨中》这首诗描述人际关系的遮蔽情境。尽管深情如水,诗人却乐在“光中”而非“雨中”,乐于敞开而苦于遮蔽。尽管雨中宛若曲中,可以倾听人生中种种不如意,在失意中倾听人生中非功利的另外一种情深如水……所谓无理而妙,情诗在超现实的表现中,可以表现更加深刻的心里真实。《如同》所描述的,是即将化蝶的青虫之恋: 如同经过两棵竹子 她的表情就发虚。如同 走近豆棚的藤蔓,她的心 忽然被纠缠。如同采摘 扁豆,她的手上长出 月牙。如同碰落一颗露珠 她的心思就出汗。如同想起 桂花树下的错误,她的呼吸 就芬芳。如同讲起棚外的 桃花,她的声音就变红 如同看到一只飞舞的 蝴蝶,她就被带出棚子 美丽地离开了自己
所有看似反常之处,在恋爱中都变得正常,表现为人际关系的零距离状态。《他羞怯得表妹荷花盛开》也说“桨影如蝶”,莲子与采莲同在,所以情书千古,诗意如荷,“他等待着。准备一个喻词/鞋子一样穿在她的/脚上,让她秀美地跨过跳板/在今夜,把船颠覆/把月光践踏。他在屋里/在舟上采撷女人”……就这样隔离双方的“雨水”因为爱情而变成相互沟通的媒介。《沐浴一场清高的雨水》就这样抒发着如雨的情思:“这时窗外一场细雨/正飘落这个城市,它来自/比摩天大楼更高的地方/像星光一样透明而密集/我们朗诵和歌唱,真情地//演奏着自己。那些飞扬的/音符和诗句汇集成雨/隐蔽在房间的灯光后面/洗涤和抚摸着我们的额头/思想和心意。”零距离体验就此转化为超视距想象。 诗人之爱,确实是美丽的。
五
第五辑“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开始讨论超越的可能性。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话题,涉及到“中国知识分子希望用来摆脱现实困境的后现代政治学。尽管在以后现代的方式清除了传统的‘政治欲望’和‘革命热情’之后,使他们第一次获得了一种和现实世界缔结和平条约的可能性,但这种虚假的和平与慰藉本身不仅十分脆弱和有条件,而且由于伦理方式的崩溃而无法有效地处理在消费意识形态中激增的物欲,因而他们比历史上任何一代知识分子都活得劳累和没有归宿。”(5)在诗人笔下,《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这首诗中出现了无首之鱼:“我撕掉了一篇文章的标题/扰乱了一个女人卸妆的程序/在一次旅途中,还没/起步,就到了尽头”,这种荒诞的情境是应该被超越的!与此相似,《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也说这个人“像一棵//偏离的冬青树,像冬青树/正在落下的一阵树叶/像墙体上一个深黑的洞/像一扇关上这个洞的门/他躺在那里,在墙角和夜晚//深处。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个弃家出走的人/像一个被人杀死的人/像一个杀人的人。”这种状态,也有些像诗人的心境。 《芭蕉回到芭蕉》相当于本色的诗学:“现代的芭蕉/穿过古老的雨声到来/承受着千年雨汇的重量/芭蕉弯曲。”诗意在文字的传递中定型并变得僵硬,丧失了以往的精神魅力,诗人寻求“我的芭蕉”,而“可靠的和永远的芭蕉”便意味着诗意的重生!《活埋》也是这个意思:雕塑是生命的再生,也是艺术家的永恒……还原的美学观,遂表现为《黄昏的实质》:
那么,是这个黄昏经过整个城市 还是整个城市经过整个黄昏 那么,是城楼上的钟表踢动着时间 还是时间踢动着城楼上的钟表 那么,是刚才这场雨水传递了河流 还是这条河流传递了刚才的雨水 那么,是风停在静止的皂角树林里 还是这片皂角树林停止在静止的风里 那么,是这对飞翔的白鹭照亮了天空 还是这片天空照亮了飞翔的白鹭 那么,是我们此时忽然遭遇诗歌 还是诗歌此时忽然遭遇我们
那么,这些根本不是这个黄昏的问题 还是,这些正是这个黄昏的根本问题
透过搬砖弄瓦的句子,通过时空交错的思绪,读者或许对这首诗感到错愕,其实构思的要点恰恰是针对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观念。世界本来就是亦此亦彼、非此非彼,节点与定位本就是相对而论的。《空房子》这首诗告诉我们,一切可能性都是因为想象而敞开:“空房子失去了几乎所有/空房子获得了几乎所有的可能”。《长达百里的光束》也具有无力而妙的艺术特色:被车灯照亮的雪花成为奇观,“一个/黑暗的整体竟分解出无数/明亮的碎片”!诗意可以洞穿一切,所以《蚯蚓比石头更有力》成为艺术家的寓言:蚯蚓以其“出血的伤痕”实现了对石头的渗透,“实现着蚯蚓和石头的/愿望:蚯蚓走进了石头”。艺术品的深度,原来在于生命力的渗透!于是,《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在提示读者,什么才是飞翔:“是村庄前一支耀眼的河流/穿过土地的方式;是河岸上/一枝梨花伸进春天的/方式;是男人的汗水流过//脊背的方式。”超越性因为真情和美感而得以实现。 由此可以想见诗艺的自觉。这种自觉作为20世纪人文精神的集中表现,超越了上述充满物欲的文化困境,带来了新世纪诗歌艺术发展的契机。《在途中》的意义在于此,诗人创作的价值亦在于此。诗歌之道,其实就在探索的路上!
(1)唐湜:《新意度集》,57页,三联书店1985年。 (2)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69-70页,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 (3)宗白华:《艺境》,13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4)[美]罗洛·梅:《爱与意志》,129页-130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 (5)刘士林:《苦难美学》,35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
(章亚昕: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近代文学观念流变》、《现代诗美流程》、《诗思维:生命的陀螺》、《隐地论:时光中的舞者》、《情系伊甸园——创世纪诗人论》、《臧克家论》、《中国新诗史论》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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